时值仲春休沐，天光晴好，暖风拂过积英巷盛府庭院中新发的嫩叶，带来些许花草清香。然而府内正厅的气氛，却与这和煦春光格格不入，透着一股文雅表象下的紧绷与暗流涌动。
盛紘今日心情极佳，脸上泛着红光，捻须微笑。他新得了一幅据说是王右军的草书帖，视若珍宝，特意广邀“知音”共赏。不仅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庄学究，还将家中在学堂读书的子弟——包括近日才游历归来的谢玄、愈发沉稳的盛长柏、眉宇间郁气与不羁交织更甚刚加入学堂的顾廷烨，以及那位光风霁月却今日略显神思不属的齐衡——全都叫了来，美其名曰“陶冶性情，共沾文气”。后宅女眷亦在座，盛老太太端坐上首，王若弗陪坐一旁，林噙霜则寻了个角落努力彰显存在感。墨兰、如兰、明兰三姐妹侍立在母亲身侧，皆是精心打扮，仪态万方。
任长卿携妻女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济济一堂的景象。他今日休沐，身着湖蓝色直缀，更显俊逸。盛华兰一身藕荷色襦裙，气韵温婉，怀中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女儿庄姐儿。小丫头穿着大红遍地金的小袄，戴着缀有明珠的虎头帽，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可爱得紧。
“岳父大人。”
“父亲。”
夫妻二人上前见礼。庄姐儿也奶声奶气地学着叫“外祖父”，乐得盛紘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快起来。就等你们了！快来瞧瞧我这新得的宝贝！”
一番寒暄见礼后，庄姐儿被奶娘抱去后院寻小舅舅长栋玩耍。盛紘迫不及待地请出庄学究、任长卿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宽大的紫檀木案上展开了那幅字帖。
真迹与否暂且不论，那笔走龙蛇、潇洒不羁的气势，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盛紘志得意满，声音都高昂了几分，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如何慧眼如炬、力排众议、最终以“难以想象”的价钱购得此帖的经历，仿佛完成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壮举。
庄学究俯身细观，神情专注，不时捻须沉吟，从笔法的顿挫转折、墨色的浓淡枯润、印章的篆刻风格乃至纸张的纹理年代，进行着严谨而专业的剖析，言语间引经据典，令人信服。
任长卿身为翰林清贵，学识渊博，眼光自然不俗。他站在庄学究身侧，适时补充见解，多是肯定此帖的精妙之处，言辞得体，既捧了岳父，又不失身份，听得盛紘连连颔首，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谢玄依旧是那副慵懒才子的派头，并未挤到最前，只歪在靠窗的黄花梨木椅中，指尖闲闲地敲着扶手，目光似醉非醉地扫过全场，偶尔开口，却能一针见血地点出某处笔意衔接的趣处或一个冷门典故的疑点，引得庄学究也须侧目思索片刻。
顾廷烨静立一旁，身姿如松，沉默寡言。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扫过字帖时，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显非对此道一窍不通之人。只是那眉宇间凝聚的落拓与郁气，让他与这风雅场合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齐衡也在凝神观看，只是那如玉的面庞上，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悄然浮现在眼底。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几次下意识地探向自己的袖口，又迅速收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女眷方向，飞快地掠过明兰所在之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想掩饰又掩饰不住的关切。
女眷那边，盛华兰正与王若弗低声说着家常，交流着育儿经。林噙霜努力想插入话题，却总被不软不硬地挡回。墨兰、如兰、明兰三姐妹安静侍立。墨兰今日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梳着精致的堕马髻，簪一支碧玉簪，显得格外清丽脱俗，举止更是温婉得体，堪称闺阁典范。只是她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流转间，会极其隐晦、快速地扫过齐衡之前坐过的区域，如同警惕的猎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任长卿曾不经意间瞥见，墨兰借口为众人添茶，悄然靠近过那片区域，裙摆微动，似是无意地用鞋尖拨弄了一下地毯边缘，动作轻巧得几乎令人忽略。
鉴赏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盛紘才心满意足地命人小心收起字帖。众人移步花厅，享用茶点，继续闲谈。厅内气氛看似融洽和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然而，齐衡的坐立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明显。他面前的茶盏几乎未动，指尖微微颤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温润如玉的公子仪态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终于，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厅中，对着盛紘和王若弗深深一揖，俊朗的脸庞涨得通红，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颤：“盛……盛大人，盛夫人，恕晚辈唐突……晚辈方才……方才可能不慎，遗落了一方随身用的旧帕子，不知……不知可否容晚辈找寻一下？”
“旧帕子？！”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厅内和乐的氛围！
盛紘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王若弗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溅出的茶水染深了裙裾也浑然不觉。盛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眸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庄学究抚须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眉头紧锁。
整个花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唯有任长卿和谢玄，一个灵魂来自现代，一个本性不羁疏阔，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任长卿内心：‘一方手帕？丢了就丢了，至于这么大反应？超市九块九三条还包邮！’
谢玄眼神：‘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丢了传国玉玺呢！这规矩比边关军纪还严？’
但他们很快从盛紘、王若弗那剧变的脸色和瞬间紧绷的气氛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这时代，一个未婚贵公子的贴身私物，尤其是手帕这等物件，若被有心人利用，足以编织出最恶毒的风流韵事，摧毁一个女子的清誉，甚至引发两个家族间的风暴！尤其是在家塾读书、朝夕相对的情况下！
盛紘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喉咙发干，声音都有些变调：“元……元若莫急，定是落在何处了。大家……大家都帮忙仔细找找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众人立刻低头，假装认真地四处寻觅起来，桌椅底下、茶几缝隙、盆栽旁边……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这不过是徒劳的仪式。气氛压抑得可怕。
果然，一番装模作样的搜寻后，一无所获。
王若弗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刀子般扫向厅中侍立的丫鬟仆妇，厉声喝道：“刘妈妈！周娘子！把方才在前厅、花厅伺候过的所有丫头、婆子，全都给我叫到廊下来！立刻！一个不准漏！”
命令一下，如同平地惊雷。下人们顿时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丫鬟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很快，十来个丫鬟战战兢兢、面色惨白地聚集在廊下，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如同待宰的羔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等待中，墨兰忽然轻轻“嘤咛”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手抚着胸口，蛾眉轻蹙，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声音柔弱而带着羞窘：“父亲，大娘子……女儿……女儿方才忽感有些心悸气短，许是昨日着了些凉，又或是这厅内人多气闷……想先去后面歇息片刻，透透气……” 她说着，身体还微微晃了晃，一副弱不禁风、随时可能晕倒的模样。
王若弗此刻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细究，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回！莫要添乱！”
墨兰柔顺地应了一声“是”，由贴身丫鬟露种搀扶着，步履略显虚浮地向厅外走去。在经过廊下那群吓得魂不附体的丫鬟时，她似乎因“体虚”，脚下微微一软，与一个刚收拾完茶具、小丫鬟轻轻擦肩碰撞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看似慵懒地靠在椅中、目光迷离仿佛神游天外的谢玄，瞳孔骤然收缩！他坐的角度极其刁钻，恰好将墨兰那快得几乎超越肉眼捕捉极限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就在两人身体交错碰撞、衣袖相互遮掩的那一刹那，墨兰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指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和精准，捏着一个折叠整齐的物件，借着碰撞的力道和袖子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精准地塞入了那丫鬟因捧着茶盘而微微敞开的袖袋深处！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隐蔽到了极致！无论是时机的把握、动作的精准、还是表情的控制，都堪称天衣无缝！
墨兰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被轻轻碰了一下，依旧由露种搀扶着，弱柳扶风般迳自向净房方向走去，留给众人一个纤细无助的背影。
谢玄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惊愕、了然、继而化为冰冷的愤怒与极致的讥诮，但他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睫，将所有情绪死死压住。再抬眼时，已恢复成那副万事不过心、醉眼迷离的散漫模样，甚至顺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块芙蓉糕，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仿佛刚才那锐利如鹰隼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片刻后，墨兰返回，脸色似乎好了些许，但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她柔声问道：“父亲，大娘子，还未寻到么？真是急死人了……许是掉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了，或是……问问这些丫头们？”她目光“担忧”地扫过廊下那些瑟瑟发抖的丫鬟，语气天真又无辜，甚至还带着一丝为齐衡着急的恳切，“元若哥哥的帕子定是极重要的，可万万丢不得。”
王若弗被她这话猛地点醒，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厉声喝道：“搜！给我挨个仔细地搜身！里里外外都不准放过！定要找出那帕子！”
如狼似虎的管事妈妈们应声上前，开始逐个搜查。廊下顿时响起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恐惧呜咽声。每一个被搜查的丫鬟都面无人色，如同经历一场酷刑。
齐衡面色发白，眼中充满愧疚与不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盛紘严厉的眼神和王若弗铁青的脸色下，终究没能开口。
当搜到吓得几乎站立不稳的丫鬟时，两个妈妈粗暴地拉起她的胳膊。其中一个姓周的妈妈在她袖袋中仔细摸索，突然，她脸色猛地一变，动作顿住，随即猛地从袖袋深处抽出了一方质料细腻柔软、绣着清雅兰草暗纹的男性手帕！
那方白帕在春日阳光下，刺眼得如同招魂的幡！
“这……这不是奴婢的！奴婢不知道！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小丫头如遭雷击，瞬间瘫软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妈妈明鉴！奴婢真的不知道这是哪来的！奴婢从未见过这帕子！”
“赃物在此，铁证如山！还敢红口白牙地狡辩！”王若弗勃然大怒，指着小丫头的手指都在颤抖，“好你个黑了心肝、手脚不干净的小贱蹄子！竟敢偷藏贵客的贴身之物！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啊！给我掌嘴！”
盛紘亦是气得浑身发抖，看都不看那哭得几乎晕厥的丫鬟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他的眼，拂袖厉声道：“还有什么可问的！拖下去！重责二十板子！立刻！立刻去叫了人牙子来！发卖得越远越好！我盛家诗礼传家，清白门第，断容不得这等败德辱门的东西！”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小丫头凄厉绝望的哭喊求饶声刺破空气：“冤枉！奴婢冤枉啊！老爷夫人开恩！开恩啊！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 她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毫不留情地拖拽出去，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那绝望的尾音如同鬼魅般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齐衡松了口气的背后是更深的不安与负罪感，脸色苍白如纸。盛紘王若弗觉得剜去了一个毒瘤，心有余悸。如兰明兰吓得小脸煞白，紧紧靠在一起。顾廷烨眉头紧锁，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墨兰的方向。盛长柏面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袖中的拳头紧握。
任长卿胸中怒火翻腾，那丫鬟绝望的眼神和哭喊让他现代人的灵魂感到极大的不适与愤怒。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口质疑这草率的判决，但就在此时，他对面的谢玄，借着举杯喝茶的动作，极其隐晦地、几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然后，谢玄的目光似无意地、极快地瞟了一眼刚刚坐回位置、正拿着帕子怯怯擦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一副受了惊吓又强作镇定模样的墨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讽刺到了极致的弧度。
任长卿瞬间如冷水浇头，彻底明白了！——是墨兰！是墨兰栽赃陷害！谢玄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他再次看向墨兰，那张我见犹怜、写满无辜与后怕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扭曲、虚伪、恶毒！为了撇清自己，为了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她竟能如此冷血、如此精准地将一个无辜的生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演技之精湛，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当场揭穿的冲动。他深知，此刻没有任何证据，贸然开口只会打草惊蛇，让墨兰有了防备，甚至可能反咬一口，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难解。他只能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与寒意，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眼睁睁看着那名丫鬟的命运就此断送，在这吃人的礼教和深宅阴谋下，一个卑微的生命就如同草芥般被轻易碾碎。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以如此残酷冷血的方式宣告平息，那个丫鬟也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