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觉得自己像是沉在一片冰冷的海底。
很累，很冷，身体空荡荡的，连呼吸都费劲。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心口那里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提醒着她干了件多么蠢的傻事。
但奇怪的是，意识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些模糊的、温暖的碎片，像阳光下的尘埃，轻轻飘荡。是……春神的本源吗？因为动了心头血，所以藏得更深的东西，反而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不知道。她没力气深想。
她只是拼命地，想要从这片冰冷黑暗里挣脱出去。
有个声音在喊她。
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直接响在灵魂里。暴躁，愤怒，却又藏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恐慌？
是斩荒。
那个疯子……他怎么样了？魔核……收回去了吗？他……还好吗？
这个念头像根针，刺得她一个激灵，竟生生从那无边的疲惫中扯回了一丝清明。
她费力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线昏暗，是她熟悉的、斩荒那座压抑华丽的寝殿。她躺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云被。
然后，她看到了角落里的斩荒。
只一眼，云芷的心就揪紧了。
他盘膝坐在那里，离她很远，像是怕靠近了会伤到她一样。玄衣几乎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精壮却微微佝偻的身躯。黑发凌乱地黏在额角、脸颊。他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在剧烈颤动，眉心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他周身的气息。
混乱，暴戾，极度不稳定。时而像万年寒冰，冻得人灵魂发颤；时而又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着毁灭一切的热浪。暗红色的魔气和他原本的黑色魔元交织在一起，像两条厮杀的恶龙，在他体表窜动、碰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他坐的那片空间，光线都是扭曲的，仿佛随时会塌陷。
他整个人，就像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弦，再稍微用一点力，就会“啪”一声彻底断裂，然后……毁灭所有，包括他自己。
云芷看着，鼻子突然就酸了。
这个总是不可一世、视万物为蝼蚁的疯批魔尊，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像一头受了重伤、独自舔舐伤口，却因为疼痛和恐惧而龇着牙，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困兽。
她知道他在经历什么。那魔核里的千年怨念和疯狂，足以撕碎任何强大的神魂。他是在用命硬抗。
都是为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不必冒这个险来找这鬼东西。
现在，他快被这东西逼疯了。
云芷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刚一动，心口就是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差点又晕过去。全身软得像滩泥，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动用本源的反噬，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她连自己都顾不好了，还能做什么？
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痛苦，甚至可能彻底失控吗？
不。
云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慌。她得做点什么。斩荒需要帮助，而她，或许是唯一能帮到他的人。不是因为她是素婉的替身，而是因为……她是云芷，是春神句芒的转世。她的力量，似乎天生就能安抚他的疯狂。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莫名生出了一点勇气。
她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控制虚弱的身体，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沉入识海深处。那里，因为心头血的损耗，原本微弱的春神神格，此刻显得更加黯淡，像风中残烛。但依旧顽强地亮着。
沟通它。引导它。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她集中精神，用意念去触碰那点微光。很艰难，像推着一座山。神魂传来针扎似的疼，是过度消耗的后遗症。但她没放弃，一点点，一点点地，试图调动起那属于春神的、最本源的生机之力。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柔和的绿色荧光，极其艰难地，在她指尖凝聚。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够了。
云芷睁开眼，看向角落那个被痛苦和疯狂包裹的身影。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斩荒……”
她的声音太小了，在这充斥着能量躁动嘶鸣的寝殿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那个濒临崩溃的身影，却猛地一颤！
斩荒倏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血色翻涌，混乱和暴戾几乎要溢出来。但在看到云芷醒来、尤其是看到她指尖那点微弱绿光时，那浓稠的血色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更深的暴躁和……恐慌？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不想活了？！给本座躺好！”
他想阻止她，但他现在连动一下都困难，体内两股力量正在激烈拉锯，他怕自己一动，就会彻底失控伤到她。
云芷没理会他的怒吼。她了解这个疯子，他越是这样凶，往往越是说明他在害怕。她只是看着他，因为虚弱，眼神有些涣散，却异常坚定。
“别动……”她声音更轻了，带着喘息，“让我……试试……”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萦绕着微弱绿光的手，指向他。她过不去，只能让他过来。
“过来……”她几乎是用气音在说。
斩荒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想过去！他现在的状态太危险了！那魔核的力量像脱缰的野马，他根本控制不住！万一……万一他失控，哪怕只是一丝力量泄露，都能轻易碾碎现在脆弱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她！
“滚开！不用你管！”他低吼，试图用凶狠吓退她。他甚至刻意释放出一丝暴戾的魔息，想让她知难而退。
那魔息掠过，云芷脸色更白了一分，身体微微发抖，指尖的绿光都摇曳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只是固执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不容置疑的坚持，还有……一丝让他心脏抽搐的温柔？
“斩荒……”她又唤了一声，带着点无奈的恳求，“信我……”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扫过他狂躁的心尖。
信她？
他还能信谁？
千年前，他信了天道，信了同袍，结果被抽骨剥魂，失去所有。
如今，这个他强掳来、当做替身、时而欺凌时而依赖的小仙子，却一次次挡在他面前，甚至不惜动用本源来救他。
他该信她吗？
体内魔核的力量再次暴动，一阵更剧烈的撕扯感传来，斩荒闷哼一声，嘴角又溢出血丝。意识开始模糊，疯狂的杀戮念头再次涌上心头。他快撑不住了……
他看着云芷，看着她指尖那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绿光。那光芒，让他想起魔渊里，她用心头血安抚魔核时的温暖。那是他堕入黑暗千年后，唯一感受到的……光。
或许……可以……信一次？
就一次。
斩荒闭上眼，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抗着体内毁灭的冲动，对抗着本能的不信任和恐惧。他不再压制那丝想要靠近温暖的渴望，任由身体被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牵引着。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朝着床的方向，挪了过去。
每挪动一寸，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体内力量冲突得更厉害。他终于挪到床边，几乎是脱力地靠坐在床脚的地上，仰头看着床上的云芷，血红的眼睛里，是极力压抑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脆弱的依赖。
“你……别后悔……”他沙哑地警告，更像是在祈求。
云芷没说话。她看着他靠近，看着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深吸一口气，集中所有精神，将指尖那缕微弱的绿色荧光，轻轻点向他的眉心。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颤抖。
在他的眉心接触那点绿光的瞬间——
斩荒身体猛地一震！
一股清凉的、温和的、带着无限生机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潺潺流入他灼热、混乱、充满毁灭欲望的识海和经脉。
这股力量太微弱了，跟他体内那洪荒巨兽般的力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但就是这微弱的力量，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它没有试图去压制、去净化那狂暴的魔核能量。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扑。它只是温柔地包裹上去，像最细腻的丝绸，抚平那能量表面的“毛刺”和“棱角”。它引导着那横冲直撞的毁灭洪流，避开最脆弱的心脉和识海，沿着相对宽阔的经脉缓缓流淌。它更像是一种“润滑剂”和“引导索”，让他自身的力量，能更顺利地去接触、去适应、去尝试掌控那外来的暴戾能量。
滋啦乱窜的暗红电弧，似乎温顺了一些。剧烈冲突的两股力量，对抗的激烈程度明显下降。那种灵魂被撕扯的剧痛，减轻了。
斩荒紧绷到极致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点。他发出一声近乎舒适的、极轻的叹息，一直紧拧的眉头，稍稍舒展。
有效果！
云芷心中一喜，但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的消耗巨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指尖的绿光因为力量不济，开始变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集中精神……”她对自己说，咬牙坚持着，将更多的神念投入进去，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在斩荒复杂的经脉网络中缓缓运行一个小周天。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且凶险的活儿。就像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她的神力稍有不慎，就可能刺激到魔核能量，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发更可怕的反噬。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发和里衣。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斩荒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艰难和虚弱。
他看着她汗湿的小脸，看着她颤抖的指尖，看着她倔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酸涩，滚烫。
这个蠢女人……
明明自己都快不行了，还想着来管他。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是素婉。素婉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慈悲而强大，她的救赎带着神性的光辉。而云芷……她只是云芷。她会怕，会痛，会虚弱，会用这种笨拙的、近乎自毁的方式，一点一点，试图把他从疯狂的深渊里拉回来。
她的救赎，带着人间的温度。更真实，也更……让他无法抗拒。
他不再抗拒那股温和的引导之力，反而主动收敛起自己的魔息，尽可能放松身体，配合着她的疏导。他甚至下意识地，分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魔元，极其小心地、绕开那狂暴区域，试图去反哺她枯竭的生机。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
但寝殿内那令人窒息的不稳定威压，确实在一点点平复。肆虐的能量乱流渐渐平息。光线不再扭曲。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那缕顽强闪烁的绿色荧光，见证着这场无声的、凶险的救赎。
不知过了多久，云芷指尖的绿光终于彻底熄灭。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回床上，再次陷入昏迷。
但这一次，她的眉心不再紧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的弧度。
斩荒体内的力量，虽然远未完全融合，但已经初步达成了一个新的、更稳固的平衡。魔核的能量不再像脱缰野马，而是被引导进了相对安全的“河道”，虽然依旧汹涌，但至少不会随时决堤了。
他缓缓睁开眼。
眼中的血色褪去了大半，虽然依旧猩红，但混乱和暴戾减少了许多，多了几分压抑的清明和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情绪。
他低头，看着自己不再失控颤抖的双手，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虽然躁动但已初步驯服的庞大力量。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床上再次昏迷过去的云芷身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力量回归的冰冷，有心痛，有怒火，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占有欲。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云芷……”
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不再是透过她看另一个影子。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的是她。
这个为他差点耗干本源的，傻得可恨又……让他无法放手的小仙子。
寝殿内，一片狼藉，却有种暴风雨后的诡异宁静。
力量疏导初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