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组实验楼最近变了样。
以前那种因为经费紧张而不得不时刻关灯省电的习惯没了。
现在的走廊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全是那种高色温的护眼灯，照得人哪怕半夜三点也精神抖擞。
门口的保安换了新岗亭，还装了带人脸识别的自动闸机。
连那条常年掉漆的大铁门，都被刷成了沉稳的深灰色，看着就结实。
高志华背着手在走廊里溜达。
他现在的走路姿势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总是缩着脖子、生怕被领导抓去骂的怂样，而是昂首挺胸，脚后跟落地有声。
他路过一间实验室，看见几个年轻研究员正围着一台新到的示波器流口水。
“看什么看？还没摸够？”高志华停下脚步，大着嗓门喊。
几个小伙子吓了一跳，赶紧站直：“高主任！”
“这台是美国泰克的高端货吧？”高志华指了指那台机器，“多少钱？”
“报告主任，这台顶配，五万美元。”
“才五万？”高志华嫌弃地撇撇嘴，“太便宜了。再定两台，给隔壁制导组送过去，省得他们老来借。”
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
“是！主任！”
高志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巡视他的领地。
这种感觉太爽了。
以前为了申请五千块钱买试剂，他得在后勤处门口蹲三天，还得给那个管财务的老脸赔笑脸。
现在？
后勤处的主任看见他，隔着老远就得递烟，还得客客气气叫一声“高爷”。
高志华溜达进了张勤的办公室。
张勤正趴在桌子上看图纸，旁边放着那个装着“王氏特调漆”的小罐子。
周怀瑾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面前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那咖啡机也是新买的，意大利进口，磨出来的豆子那是真香。
“张副主任，周主任。”高志华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张崭新的人体工学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有个事儿，我得跟你们汇报一下。”
张勤头也没抬：“说。”
“咱们账上的钱，有点太多了。”高志华搓了搓手，一脸苦恼，“这第一批预付款刚到，扣掉给基地的上缴，扣掉材料费、人工费，还剩三个亿。”
“这是美金。”
他强调了一遍。
“这钱趴在账上不动，我心里慌啊。咱们是事业单位，年底要是花不完，明年预算不好做啊。”
这是赤裸裸的凡尔赛。
张勤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高主任，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就去把王大发那个车间盯着点。”
提到王大发，高志华的脸抽搐了一下。
“别提了。那老小子现在比我还狂。”
“怎么了？”周怀瑾放下报纸，饶有兴致地问。
“他现在以‘首席材料专家’自居，非要在车间里搞什么‘工匠精神’。”高志华一脸无奈，“他要求所有配漆的学徒，每天早上必须对着那堆废机油和石墨粉鞠躬，说是要‘感悟材料的灵魂’。”
“最离谱的是，他嫌咱们的搅拌机太那个……太机械化。”
“他说机器搅出来的漆没有灵魂，非要让人工用那种食堂炒菜的大铁勺搅。”
张勤手中的笔停住了。
“胡闹。”
她把图纸往旁边一推。
“这是特种吸波涂料，依靠的是石墨微粒在涂层中的无序排列。人工搅拌力度不均，会导致涂层厚度不一致，影响隐身效果。”
“我也是这么说的啊！”高志华一拍大腿，“可那老小子倔啊！他说这就是‘玄学’，说当初那一桶就是这么搅出来的。”
张勤站起身。
“我去看看。”
周怀瑾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起。”
三人来到刚改建好的材料车间。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整齐的号子声。
“嘿！哈！嘿！哈！”
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张勤这种崇尚科学理性的人，脑子都宕机了两秒。
只见一排巨大的不锈钢桶摆在中间。
每个桶旁边都站着一个穿着防化服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根大腿粗的木棍，正随着口号声，整齐划一地在桶里搅动。
王大发背着手，穿着一件白大褂，胸口还别着一支钢笔，正站在台子上指挥。
“稳住！稳住！”
“手腕用力！要柔！像太极一样！”
“感觉到了吗？那种阻力！那是石墨分子在跟你们对话！”
高志华捂住了脸。
没眼看。
实在是没眼看。
堂堂国家级重点实验室的材料车间，搞得跟染坊似的。
“王大发。”张勤冷冷地喊了一声。
王大发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台子上掉下来。
回头一看是张勤，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哎哟，张总工！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就是你的‘工匠精神’？”张勤指着那一排大桶。
“这……这不是为了保证原汁原味嘛。”王大发赔着笑，“上次小刘用机器搅的那批，我看颜色就不对，太亮了。咱们这漆，得糙！越糙越好！”
张勤走到一个桶边，看了看里面的漆浆。
确实。
这种人工搅拌出来的漆，里面充满了微小的气泡和颗粒团聚。
从工业角度看，这是劣质品。
但从电磁波的角度看，这些不规则的结构，恰恰构成了无数个微型陷阱。
张勤沉默了。
有时候，科学的尽头确实有点玄学。
“行吧。”张勤转过身，“但是效率太低。明天我会让他们搞机械的设计一套仿生搅拌臂，模拟人工的力度和轨迹。必须量产。”
王大发刚想反驳，被张勤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这是命令。你要是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我就扣你奖金。”
“别别别！听您的！全听您的！”
解决完王大发的事，三人往回走。
刚出车间，就看见一辆挂着c组通行证的车停在E组楼下。
梁信华教授正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看着这栋焕然一新的大楼发呆。
c组是搞战略导弹的，那是国之重器。
但重器有重器的难处。
一枚导弹造价几个亿，打一发少一发，每一次实验都得经过层层审批，经费永远不够用。
不像E组，卖的是消耗品，赚的是快钱。
“梁老师？”周怀瑾快步走过去。
梁信华回过神，看见周怀瑾和张勤，脸上挤出一丝有些尴尬的笑。
“怀瑾啊，还有小张。”
“梁老，您怎么来了？有事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了。”张勤客气地说。
梁信华捏了捏手里的文件袋，犹豫了一下。
“那个……有点事，想跟高主任商量商量。”
高志华赶紧凑上来：“梁教授，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梁信华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我们c组，最近那个新型导引头的风洞吹风实验，排期卡住了。”
“你也知道，基地的风洞就那么两个。A组那边在搞新战机，占用了主风洞。我们排队得排到下个月。”
“但是项目节点不等人啊。”
“听说……你们E组最近，要在外面的民用风洞搞测试？”
高志华一听，立马明白了。
这是来借资源的。
这种事要是放在以前，c组绝对拉不下这个脸来求E组。
毕竟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捡来的。
但现在，世道变了。
“嗨！我当多大点事呢！”高志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梁教授，您这就见外了。天下军工是一家嘛！”
“我们确实包了苏市那边的一个大型风洞，本来是打算给‘猎鹰’做极限数据测试的。”
“既然c组急用，那你们先用！我们的测试往后推推不碍事！”
梁信华眼睛亮了：“真的？那费用……”
“提什么钱啊！”高志华佯装生气，“那风洞我已经包了一年！钱都付过了！空着也是空着，您随便用！”
“这……”梁信华有些不好意思，“这也太占你们便宜了。”
“梁老，”张勤开口了，“资源共享才能最大化利用。而且，我也想请您帮个忙。”
“你说。”
“‘猎鹰’现在的突防速度卡在3.5马赫。我在想，如果借用一下c组关于高超音速气动布局的数据，能不能把速度提到4马赫以上。”
梁信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这丫头，不做亏本买卖啊。”
“行！数据我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只要不涉及核心机密，咱们互通有无。”
送走梁信华，高志华站在楼下，看着那辆远去的旧吉普车，摇了摇头。
“看看，这就是没钱的难处。连梁教授这种大拿，都得为了个风洞到处求人。”
“周主任，咱们这钱，是不是该支援一下兄弟单位？”
周怀瑾看着他，笑了笑。
“高主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咱们E组现在是试点。等咱们这套‘以战养战’、‘外贸反哺科研’的模式跑通了，上面自然会推广。”
“到时候，大家也能过上好日子。”
张勤没参与他们的讨论。
她脑子里已经在想那个4马赫的事了。
如果配合隐身涂层，再加上4马赫的末端速度……
现在的拦截系统，根本反应不过来。
回到办公室，张勤刚坐下，秦月荣就拿着一个加密电话走了进来。
“张总工，京市来电。是外交部的冯司长。”
张勤接过电话。
“喂，冯司长。”
电话那头“张总工啊，有个事儿得跟您通报一下。”
“怎么？阿米尔那边又要退货？”
“退货？怎么可能！”冯司长的声音拔高了，“他要把咱们的产能包圆了！”
“不过这次打电话不是为了他。”
“那是？”
“就在刚才，我们收到了一个新客户的咨询。”
罗开胜停顿了一下。
“是北边的那位。”
张勤愣了一下。
北边？
那个曾经的老大哥？
“他们要买‘猎鹰’？”
“不。”罗开胜压低了声音，“他们想买那个涂料。”
“而且，他们愿意用苏-35的发动机技术来换。”
张勤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话筒。
发动机。
这是华国航空工业目前最大的心脏病。
虽然有了图-160的图纸，但那是战略轰炸机的，和战斗机发动机还是两码事。
如果能拿到苏-35的发动机技术……
“他们开价多少？”张勤冷静地问。
“只要配方。不限量。”
“告诉他们，”张勤对着话筒说道，“配方是非卖品。”
“但是，我们可以出售成品漆。”
“价格嘛，得那咱们上面要的东西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