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是潮湿墓石的冰冷。吴境猛地一震,意识从万古深海般的集体妄念潮汐中挣脱,重重砸回现实躯体。鼻腔里还残留着妄海深处那股混合着记忆腐败与暴食者胃液的腥甜浊气,眼前墓园初冬的霜雾却已弥漫开来。青铜门崩裂的轰鸣、苏婉清最后撕裂般的警告、观测者虚影指尖刻入掌心血肉的灼痛……无数碎裂的声光碎片仍在识海深处尖啸冲撞。
左眼深处,一枚无形的茧悄然融化,流淌出清冽寒流。眼前的世界骤然剥落了那层熟悉而模糊的毛玻璃。墓碑粗糙石面上的每一道风化刻痕,枯草尖端凝结的霜花晶体,乃至远处山岚流动间牵扯的稀薄灵气轨迹……纤毫毕现,洞若观火。妄海苦熬,生死轮转,竟磨砺出了这“空明照见”之眼?可这代价,是苏婉清烙印在记忆里千疮百孔的残影,是她灵魂深处那缕被自己“尝”到的、破碎而绝望的味道。
他扶着冰冷的墓碑撑起身,动作牵扯着浑身的骨骼都在呻吟。指尖下意识抚过左臂——那曾承载着时砂变幻、甲骨文流转的奇异部位。此刻,那里的皮肤只余下一片微温的平滑,仅存一个深嵌血肉、若隐若现的青铜门形印记。
“苏婉清…”
她的名字在喉间滚过,带着妄海沉淀的铁锈味和挥之不去的桂花醪糟甜香。意识海里三千张她的面孔同时睁眼的悚然,记忆回廊中第十七面镜里她为幼时病弱的自己喂药的温柔,石门后那声凄厉的“别进来”,还有最后那只从微型青铜门内伸出的、属于她的手……无数碎片疯狂叠加,尖锐的边缘切割着刚刚趋于平静的识海。
观测者。初代观测者消散前刻入手心的三字——苏即观测——如同烧红的烙铁嵌在记忆里。她是冰冷的规则化身?是布局万古的执棋者?还是……被锁链禁锢的牺牲品?海底核心那无数瞳孔冰冷的审判——“你才是虚妄”——又化作刺骨寒流,席卷四肢百骸。他低头凝视掌心,那三字灼痕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踉跄着走出死寂的墓园。冬日的阳光毫无暖意,穿过稀疏枝桠落下惨白的斑点。意识海里惊涛骇浪的厮杀与诡谲沉淀下来,化为躯体深处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疲惫,唯有左臂的青铜门印记,在血肉下传来微弱而规律的搏动,似在呼应着什么。
踏入临渊城东市,喧闹的人声与市井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涌动的暖流。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器敲打声、蒸笼掀开时的滚烫白汽……这一切平凡琐碎的声响与画面,透过新生的左眼望去,竟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肌理。他看到卖炭翁布满厚茧的手上每一道皲裂渗着黑渍;看到布贩妇人眼底强撑的精明下深藏的疲惫;甚至看到药铺学徒偷偷碾磨药粉时,指尖细微的颤抖与药铫下火力微妙的流转。这是属于知心境的力量——空明照见,洞察秋毫。世界在他眼前褪去浮华,展露其运转最细微的筋骨。
然而,这清晰的“真实”之下,妄海残留的腐蚀气息并未散去。血管里,那沉寂已久的认知寄生虫微微悸动了一下,并未苏醒,却传递出一丝冰冷的、贪婪的余韵。妄海的饕餮感知一旦唤醒,便如附骨之疽。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躁动的感官压回深处。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熟悉、却又绝不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甜香,毫无预兆地钻入鼻腔。
清幽、温软,带着新采桂花的鲜灵与糯米的微醺醇厚……是苏婉清独有的桂花醪糟香气!
心脏在胸腔内猛地一撞,妄海里无数苏婉清的面容碎片与那碗碎裂在记忆迷宫深处的醪糟轰然重叠!
目光如猎鹰般瞬间锁定。穿过攒动的人头与蒸腾的雾气,街角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背着陈旧藤筐的老妇人默默伫立。灰扑扑的粗布头巾裹着花白头发,额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身躯佝偂着岁月的重负,枯槁的手指点着藤筐里几块颜色暗淡的桂花糕,低声喃喃着含糊的叫卖。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市井老妪。
可吴境左眼深处,那刚刚平息下去的冰流骤然沸腾!视野仿佛被无形之手用力擦拭、剥离、透视——
老妇粗糙龟裂的手指下,那几块暗淡的桂花糕,内部结构骤然放大、解离!并非寻常米粉的绵密,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层层叠叠的晶状纹理,像是……凝固的、被压缩的记忆碎片?丝丝缕缕无法形容的银灰色气息从糕体内部极其缓慢地逸散出来,那是属于妄海深处集体意识沉淀物的气息!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若非吴境刚从那里挣扎而出,若非空明之眼初成,绝难捕捉!
目光如锐利的刀锋,沿着那只枯槁的手向上切割。沾着面粉油渍的粗布衣袖下,手臂的皮肤松弛褶皱,这是岁月的蚀刻吗?不!在左眼的视界里,那层衰老松弛的“皮囊”,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停滞的速度蠕动、重组、堆叠!它像一件被无数层薄如蝉翼的“人皮”精心缝制又不断腐朽替换的诡异外壳,勉强维持着苍老的形态。一种强烈至极的虚假感扑面而来。
吴境的呼吸停滞了。他调动起刚刚在妄海风暴中领悟、锤炼出的全部本真之力,狠狠灌注于左眼!
嗡!
左眼深处仿佛有青铜齿轮轰然转动了一下。视野仿佛穿透了最后一层浑浊的毛玻璃。老妇佝偂的身影在他眼中骤然变得“透明”,层层叠叠的虚假皮囊被无形的力量粗暴掀开、剥离!那伪装的蜡黄、浑浊的底色如潮水般退去。
皮囊之下,无声地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散发着淡淡青铜光泽的女性轮廓。纵然只是一闪而逝的轮廓,那线条——肩颈的弧度,脊背挺拔的线条,乃至那低垂头颅时流露出的、一种沉静而坚韧的气质——
烧成灰烬他也认得!
苏婉清!
时间仿佛在喧闹的市井瞬间凝固。吴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妄海中的所有谜团、所有痛苦、所有破碎的影像与冰冷刻骨的审判,都在此刻找到了风暴的核心!她在这里!她伪装成一个卖糕的老妇,隐在这万丈红尘最不起眼的角落!
就在吴境心神剧震、几乎要一步向前冲出的刹那——
藤筐前,一个穿着绸缎、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带着孩子停下脚步,随手拿起一块糕。“多少文一块?”她粗声问。
低着头的老妇,那只枯槁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慢吞吞地抬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动作迟钝,关节僵硬。然而,就在她那布满污渍的陈旧衣袖随着动作微微滑落半寸的瞬间——吴境左眼捕捉到了一线极其短暂、极其隐晦的锐利反光!
袖口极深处,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上,似乎覆盖着什么。那不是皮肤的自然纹理,也不是布料。更像是一块极其薄、边缘锋利、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青铜碎片?它似乎锈蚀得厉害,却又在袖口阴影深处,不自然地流转着一点幽邃的、非自然的暗芒。
更令他心脏骤停的是,那只抬起比划的手,食指指尖极其轻微地、不着痕迹地在自己藤筐边缘飞快地勾划了一下。动作细微到如同掸落一粒尘埃。
空明之眼锁定了那个位置——藤筐粗糙的藤条边缘,一道新鲜的、浅浅的刻痕,转瞬即逝。
那个刻痕的形状……不是什么文字,也不是符号。
赫然是——半块碎裂镜片的图案!
镜片边缘锋利如刀!
老妇浑浊的眼睛始终低垂着,看着自己筐里的糕,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那刻完碎镜图案的手,重新缩回袖中,紧紧攥住了什么,袖口布料微微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极其隐秘却饱含力量的弧度。
胖妇人撇撇嘴,丢下两个铜板,抓起糕拉着孩子嘟嘟囔囔地走了。
喧嚣的市声如潮水般重新涌回耳膜。卖糕老妇依然佝偂在那个角落,像一截生了根、被遗忘的枯木。只有吴境僵立在原地,通体冰凉。
桂花糕里渗出的妄海气息,层层腐朽堆叠的虚假皮囊,那份深藏的本真轮廓……还有那袖中一闪即逝的青铜寒光,那刻在藤筐边缘、无声传递的锋利碎镜警告!
妄海未平,青铜门的影子已悄然笼罩人间烟火。那声石门后的警告穿透时空,在他骨髓深处轰然回响:
“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