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昌邑王府浸在黏稠的暑气里，枯焦的梧桐叶垂在朱漆廊柱上，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刘贺穿着皱巴巴的蜀锦袍，整个人趴在青石阶上，脖颈处的汗渍洇开暗痕，正用草茎拨弄瓦罐里的蟋蟀。忽然，王府角门方向传来铁器摩擦声，厚重的榆木门被猛地撞开，八匹玄色骏马踏着碎金般的阳光闯入院落，马蹄扬起的黄沙裹着马粪的腥气扑面而来。
“王爷！朝廷急诏！” 为首的使者官袍浸透汗水，腰间玉带扣随着剧烈喘息撞出凌乱的声响。他翻身下马时，靴底碾碎了阶前的青苔，怀中明黄诏书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光，边缘金线绣的蟠龙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出。刘贺手里的蟋蟀罐 “当啷” 坠地，陶片迸溅的脆响惊得檐下灰雀扑棱棱乱飞，几片尾羽飘飘悠悠落在他发间。
“陛下龙驭宾天？” 刘贺捏着诏书的手指关节发白，羊皮纸上的朱砂字迹在他眼前晃动，仿佛要渗出血来。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石柱，指甲深深掐进诏书边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确认字迹无误的瞬间，他突然仰头狂笑，声浪震得廊下铜铃叮当作响。抓起案上的西瓜狠狠砸向屏风，鲜红的瓜瓤顺着鎏金云纹缓缓流淌，宛如先帝未干的血迹。“备马！立刻备马！” 他扯开衣襟在庭院里狂奔，发冠歪斜，腰间玉佩相互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急，惊得池中的锦鲤纷纷沉入水底。
王府瞬间陷入混乱的漩涡。管事的老仆抱着账簿跌跌撞撞，撞倒的灯笼架燃起小火苗，浓烟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丫鬟们抱着绸缎布匹在九曲回廊里乱窜，绣花鞋踩碎了满地月光般的瓷片；小厮们举着灯笼来回奔走，光影在游廊间晃动，仿佛无数张扭曲的鬼脸。刘贺一脚踹开书房雕花门，檀木案上摊着的春宫图被风掀起一角，他抓起紫端砚狠狠掷向铜镜，“轰” 的一声，镜面如蛛网般裂开，映出他扭曲变形的狂喜面容。“把我那套九龙织金袍找出来！” 他掐住管家的脖子嘶吼，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对方脸上，“还有波斯进贡的夜光杯，大食商人进献的珊瑚树，统统装上马车！”
亲信大臣们匆匆赶来时，刘贺正歪在镶玉檀木榻上，迫不及待地试戴新打造的冕旒。十二串白玉珠穗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在眼底映出贪婪的幽光。“诸位可知？” 他猛地坐直身子，冕旒重重撞在额角，沁出的血珠顺着珠串滴落，“从今往后，这天下的琼浆玉液任我饮，四海美人任我选！” 堂下顿时响起潮水般的贺喜声，唯有太傅张敞立在阴影里，望着满地狼藉的典籍字画，暗中握紧了袖中先帝御赐的玉佩。那温润的玉色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芒，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不祥的预兆。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漫过王府飞檐时，朱雀大道上已排满装饰华丽的马车。金丝绣的车帘在风中翻飞，车载的青铜灯台尚未点燃，却隐隐透出压迫人心的气势。刘贺踩着仆人的脊背登上辂车，绣着十二章纹的玄色长袍拖在沾满泥土的地上。车舆上的金铃铛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摇晃，发出令人心慌的声响。他最后回望一眼这座住了二十年的王府，忽然瞥见墙角那株枯死的梅树 —— 去年隆冬，他嫌梅香扰了酒兴，命人泼了三桶滚烫的桐油。此刻，焦黑的残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扭曲的枝干宛如一只伸出的手，似在嘲笑他即将到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