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咖啡馆二楼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阳光变得有些刺眼，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投下几道倔强的光痕，试图驱散室内通宵达旦留下的阴霾。空气里，昨晚残留的紧张感尚未完全消散，混合着新煮咖啡的浓郁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保养油气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割裂的氛围。楼下，吴丽娜正用她那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跟早班的熟客闲聊，磨豆机发出均匀的嗡鸣；张莉莉擦拭玻璃柜的清脆声响，夹杂着街面渐渐喧嚣起来的车流人声，编织成一首平凡而又珍贵的都市晨曲。
我把自己深深埋进那张皮质的沙发里，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组装回去，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疲惫的声音。但大脑却像一台过热的引擎，即便强行熄火，内部仍在高速运转，昨晚的画面——车库的黑暗、隧道的枪火、赵虎倒下的身影、仓库里冰冷的证据——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
叶晓洁默默端来一杯triple Espresso，深褐色的液体在小小的杯子里晃荡，像一团凝固的深夜。她自己则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在我对面的矮脚凳上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摆满各种电子设备和线路的矮桌，像是一条暂时休战的堑壕。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安静地享受着（或者说忍受着）这片刻的、脆弱的宁静，听着楼下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响。我们像两只刚刚从猎枪下逃脱的野兔，躲在暂时的安全处，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着，心脏却贪婪地汲取着这寻常烟火气带来的微弱抚慰。
打破沉默的是猴子。他抱着那台仿佛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笔记本电脑，像只灵活的猫一样蜷缩进旁边的单人沙发，手指已经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嗒嗒声。
“开始干活了。”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熬夜和兴奋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先从明面上的开始扒。宋瑞国，五十八岁，瑞国集团董事长，这可是个经常上财经版和慈善版的人物。”
屏幕上的信息快速滚动，猴子的语速也跟着加快，像是在做一场信息轰炸式的简报。
“看，又给某大学捐了个图书馆，命名‘瑞国楼’；出席慈善晚宴，一掷千金资助贫困儿童；还在媒体上开过专栏，大谈‘儒商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啧啧，这形象包装得，简直是道德楷模，商界典范。公开的工商资料、纳税记录，干净得像是用漂白水洗过，连一次普通的商务纠纷都查不到，更别说交通违规了。这家伙，谨慎得可怕。”
我啜了一口滚烫的Espresso，极致的苦涩瞬间席卷了味蕾，刺激着昏沉的神经，让我勉强维持着清醒。“越是这样一尘不染，底下藏的污垢可能就越多。慈善这面旗帜，挥舞起来总是特别顺手，既能赚名声，又能模糊焦点。另一个呢？那个宋沉锋。”
“宋沉锋，二十五岁，”猴子切换页面，语气带着一丝技术宅发现猎物时的兴奋，“履历漂亮得像是精心设计的宣传册。你看：高中就读于昂贵的国际学校，然后直接进入海外常青藤名校，主修经济学和艺术史双学位——这组合，摆明了是往‘贵族精英’方向打造的。精通英语、法语，据说还懂点日语，钢琴、围棋、书法……这些提升‘格调’的玩意儿都沾过边。现在是瑞国集团的董事长特别助理，几乎是公开的接班人姿态。”
他顿了顿，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调出一个加密的文件夹：“但是，阳光底下总有阴影。我费了点劲，撬开了一个被多层加密、几乎被彻底抹掉的海外数据库存档。你们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出一份模糊的警方报告扫描件，日期是近十年前，地点是某个以自由放纵着称的海外城市。
“宋沉锋，十八岁，卷入一场地下格斗俱乐部的恶性事件。对方一名职业拳手重伤，脊椎受损，差点终身瘫痪。报告里提到，目击者称宋沉锋‘动作迅捷如豹，攻击性极强，招式并非正规格斗术，更像是专为致命打击设计的技巧’，而且‘在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后，仍有持续攻击倾向’。最后，这案子以‘证据存疑’和‘双方达成高额民事和解’告终，连案底都没留下。”
叶晓洁轻轻吹着牛奶的热气，眉头微蹙：“十八岁就有这样的身手和狠辣心性，再加上宋瑞国十几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这个宋沉锋，绝对是我们需要极度警惕的角色。天铭，那个古玩兵器展，或许是我们近距离观察他们，甚至寻找突破口的一个机会。”
“机会？”我放下小小的咖啡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深处，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甚至扯动嘴角，努力做出一个符合我“表面人设”的、略带调侃的笑容，“晓洁，你觉得我们混进去，是该跟宋瑞国老先生探讨一下《孙子兵法》的精髓，还是现场鉴赏一下那柄唐代仿剑的锻造工艺？或者更刺激点，试试能不能从宋沉锋那小子身上摸出点实战心得？”
叶晓洁没好气地飞给我一个白眼，显然没心情接我的烂梗，直接转向猴子，恢复了职业性的冷静：“猴子，展会的主办方和具体的参展商背景，尤其是和宋瑞国可能有关联的，查得怎么样了？”
“正在深入。”猴子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弹出新的窗口，“主办方是东亚艺术基金会，注册地是某个免税天堂，资金流向复杂，跟几家有深厚海外背景、尤其与岛国和卡拉布里亚地区关系密切的拍卖行往来频繁，水很深。参展商名单里，大部分是国内外知名的古董商和博物馆，但有一家叫藏锋斋的古董店，显得有点突兀。”
他放大了一个注册信息模糊的企业资料页：“藏锋斋注册信息很简单，法人代表是个查无此人的名字，但通过几层股权穿透，最终指向一个设在维京群岛的离岸空壳公司。而这个空壳公司，在过去三年里，与宋瑞国控制的一家境外投资公司，有过数笔说不清道不明的资金往来，金额不大，但频率稳定。”
“藏锋斋……”我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木质表面传来沉闷的回应，“这名字颇值得玩味。藏锋于匣，是待时而动，还是本身就透着股不愿张扬的气味？”
“还有更具体的，”猴子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耳朵听了去，“我尝试监听了几条经过高度加密的、与展会相关的卫星通讯碎片，信息很模糊，但拼凑起来显示，宋瑞国对这次展会上一柄据说是唐代‘七星龙渊剑’高仿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而且，这种兴趣似乎不仅限于观赏。有迹象表明，他可能试图通过非公开渠道，与卖家进行接触，交易方式……可能不循常理。”
我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一条原本模糊的线索，在猴子的信息拼图下，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宋瑞国，酷爱收藏古剑，可能进行一笔不透明、甚至是非法的古董交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是单纯的顶级收藏家的狂热？还是巧妙地利用古董交易进行洗钱或利益输送？或者，这种带有特定象征意义（剑，尤其是名剑）的物品交易，本身就是某种秘密仪式或信息传递的方式？
“猴子，”我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专注，“想办法弄几张能混进展会的证件，不用那种需要严格审核的VIp请柬，普通一点的，比如艺术杂志的记者、小众收藏网站的撰稿人，或者海外来的独立学者之类的身份。能办到吗？”
“问题不大。”猴子自信地推了推眼镜，“这种级别的展会，安保重点在核心展区和贵宾通道，对一般参会人员的身份核查，漏洞比想象的多。伪造几个可信度高的电子或纸质证件，接入他们的临时数据库挂个号，技术上可以实现。关键是，我们混进去之后，具体的目标是什么？总不能真是去闲逛吧？”
“目标就是去闲逛。”我笑了笑，只是这次笑容里少了些调侃，多了些冷冽的意味，“或者说，是去‘感受场域’。看看宋瑞国出现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交谈，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哪些展品上。特别是，观察他和宋沉锋之间的互动模式。”我看向叶晓洁，“晓洁，这次需要你唱主角。你英语流利，气质优雅，扮作一位从英国回来的华裔青年收藏家，对东方古兵器突然产生浓厚兴趣，这个设定合情合理。我呢，就委屈一下，给你当个临时助理，负责帮你拿包、记录，顺便……用我这双不太起眼的眼睛，多看看，多记记。”
叶晓洁略微沉吟，便点了点头。她明白我的意图，由她这样一位形象好、谈吐得体的女性出面，更容易降低对方的戒心，进行初步接触和观察，而我则在暗处，更自由地捕捉细节和潜在的危险信号。“我明白。但我需要尽快恶补一些古兵器，尤其是中国古剑的基础知识，至少不能开口就露怯。”
“这个交给秦叔。”我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秦叔的号码，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我们的计划和需求，“秦叔，我们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让晓洁具备基础的古剑鉴赏知识，不需要多深，但要能应付一般性的交流，不至于被一眼看穿。”
秦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沉稳：“知道了。我认识一位退隐多年的老先生，是真正的古兵器鉴赏大家，人很可靠。我马上联系，安排晓洁下午过去紧急补课。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一切小心。宋沉锋此人，心狠手辣，直觉敏锐，你们近距离接触，风险极高。记住，只是观察，非必要，绝不接触。”
“明白，秦叔。”我挂断电话，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秦叔的警告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布置完任务，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需要换换脑子，也需要维持表面的平静。我努力将刚才那些关于阴谋、调查、危险的字眼暂时压下，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刚睡醒还有些懒散的样子。
走下旋转楼梯，咖啡的香气更加浓郁。吴丽娜正在吧台后熟练地拉花，看到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铭哥，早啊！今天的新豆子到了，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风味据说很棒，要不要来一杯试试？”
“好啊，”我走过去，倚在吧台边，随手拿起几颗深褐色的咖啡豆，放在鼻尖闻了闻，故作专业地评价，“嗯，柑橘和茉莉花的香气很突出，就是不知道做出来酸度会不会太高，我可不是太喜欢太酸的豆子。”
嘴上说着咖啡，心里却在飞速盘算：宋瑞国，你喜欢剑，就是不知道，你这柄藏在华丽剑鞘里的利刃，能不能斩断我精心编织的、弥漫着咖啡香气的蛛网。这场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门，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温暖而正常。但我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已开始汹涌。我们即将踏入的，不仅仅是一个古玩展会，更是一个布满陷阱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