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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持续了多日的严寒,在这一日似乎也识趣地稍稍敛起了锋芒。虽然依旧春寒料峭,但难得的明媚阳光,还是给饱受风雪折磨的长洲县民带来了一丝慰藉和节日的喜悦。

未到黄昏,城内主要的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灯便已早早挂起。兔儿灯、荷花灯、走马灯……形态各异,色彩斑斓,将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空映照得提前有了几分喜庆的光彩。卖元宵的小摊、吹糖人的手艺人、售卖各式廉价首饰和胭脂水粉的货郎,早已占据了好位置,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夜幕终于降临,华灯初上。整座长洲县城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变得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士女如云,摩肩接踵。猜灯谜的,看杂耍的,放烟火的……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硝烟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节日的、慵懒而欢快的气息。似乎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沉浸在这短暂的、属于上元夜的狂欢之中。

张老实依旧要巡更。他提着灯笼,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边缘。周围的喧嚣与繁华,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明亮的灯火,那些欢声笑语,是属于别人的。他的世界,依旧只有手中这盏昏黄的灯笼,以及那一声声报时的更梆。他小心地避让着行人,以免冲撞了哪位老爷或者小姐。偶尔有顽皮的孩童举着点燃的烟花从他身边跑过,溅起零星的火花,他也只是默默地侧身让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的吆喝声,在这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微弱而孤独。

二更天过后,街上的游人渐渐稀少。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破碎的灯笼骨架、踩扁的元宵、散落的果壳……以及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空虚与冷清。各家的灯火也次第熄灭,长街重新被黑暗和寂静笼罩,只有远处河面上,还零星飘着几盏祈愿的荷花灯,随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漂去,如同点点鬼火。

张老实巡更的路线,再次将他带到了城西,李寡妇家附近。

与前几日的紧张和担忧不同,今夜这里格外安静。赵屠户自那夜之后,许是年关事忙,或是另有顾忌,倒也未曾再来骚扰。张老实心中稍稍安定,只盼着这苦命的妇人能暂且过个安稳的元宵。

然而,就在他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取走窗台上的食物然后离开时,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却顺着风,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心头一紧,循声望去。

只见在李寡妇家那扇依旧单薄的木门前,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不是别人,正是李寡妇!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裙,没有梳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将脸深深地埋在手心里,发出如同受伤小兽般的、绝望的呜咽声。那哭声是如此悲切,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出来一般,与这节日残留的、最后一丝虚假的喜庆氛围,形成了尖锐而残忍的对比。

张老实大吃一惊,连忙快步上前,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了,蹲下身,急切地问道:“李娘子?李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寡妇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

借着月光和灯笼光,张老实看到了一张布满泪痕、苍白如纸的脸。她的眼睛又红又肿,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绝望。

“张……张大哥……”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别胡说!到底怎么了?你慢慢说!”张老实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声音也不由得急促起来。

李寡妇抽泣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诉说了原委。

原来,她那狠心的婆家,竟从未放弃打她的主意。他们贪图钱财,私下里与城外一个年逾花甲、性好渔色的刘姓老财主搭上了线,谈妥了价钱,要将这守寡的儿媳,卖给那老财主做第七房小妾!明日,也就是正月十六,那老财主就要派人来接她过门!

“……那刘员外……都六十多了,听说……听说前面几房小妾,都没落得好下场……我……我若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啊!”李寡妇泣不成声,“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可是……可是我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婆家带了好几个人来逼我,说我若是不从,就要……就要把我绑了去……张大哥,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她说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滴在冰冷的石阶上,瞬间凝结成冰。

张老实听完,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拳头瞬间攥紧,骨节发出“嘎巴”的轻响。愤怒、无奈、同情……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交织!这世间,竟有如此狠心绝情的婆家!为了几两银子,竟要将这年轻的寡妇推入火坑!简直欺人太甚!

他恨不得立刻冲去那婆家理论,或者去找那老财主拼命!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他是什么人?一个无权无势、穷困潦倒的更夫。而那婆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人多势众;那刘老财主更是远近闻名的土财主,家仆如狼似虎。他拿什么去理论?拿什么去拼命?恐怕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乱棍打出来。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如同这冬夜的寒气,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是如此苍白。他只能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在一起,徒劳地、干涩地说道:

“李娘子……你……你别急……别想不开……总……总会有办法的……我……我再想想……想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寡妇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小小的角落。

就在二人相对无言,沉浸在无边的悲苦与无助之中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街角传来:

“无量天尊——”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此地的悲戚。

张老实和李寡妇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半旧青色道袍、头戴混元巾、背着个灰布包袱的游方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道士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几缕长须,眼神澄澈而深邃,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手中拿着一个铜铃,步履从容,看似走得不快,却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二位善信有礼了。”道士打了个稽首,目光在张老实和李寡妇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李寡妇那泪痕未干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对张老实说道:“贫道乃云游之人,路过宝地,口干舌燥,不知可否向善信讨碗水喝?”

张老实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完全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点头:“有,有!道长稍等。”

李寡妇虽自身难保,但心地善良,见是出家人化缘,也强忍住悲痛,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低声道:“道长请稍坐,我……我去给您倒水。”说着,便转身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屋去倒水。

道士站在门外,并未坐下,而是目光再次仔细地打量起李寡妇的背影,又看了看张老实,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神色。

很快,李寡妇端着一碗清水走了出来,递给道士:“道长,请用水。”

“多谢女善信。”道士接过碗,道了谢,却不急着喝。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李寡妇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

“这位女善信,贫道观你气色,眉宇之间黑气缠绕,印堂发暗,似有极重的怨气与阴秽之物相随……你最近,可曾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怪事?或者,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寡妇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绝望,她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声音细弱:“没……没有。”

道士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强求,转而将目光投向张老实,神色更加严肃:“这位善人,你面色虽正,但行走于夜路,与阴气交接最深。你夜间打更,可曾看见或听见什么……不该属于这阳世的东西?”

张老实一听这话,心里先是“咯噔”一下。他打更二十年,走惯了夜路,什么荒诞离奇的传说都听过,什么自己吓自己的事情也经历过,早已练就了一副胆子。对于这些神神鬼鬼之说,他向来是敬而远之,多半不信的。此刻见这道士说得玄乎,不由得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常年市井生活磨炼出的不以为然:

“回道长的话,小的打更二十年,这长洲县夜里每条巷子都熟得很。怪事嘛……听说过不少,可亲眼见的,倒真没有。无非是自己吓自己,风声鹤唳罢了。道长不必担心。”

道士见他这般反应,知道他不信,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不再多言,仰头将碗中的清水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递还给李寡妇,再次道谢。

随后,他从随身的灰布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张用朱砂画满了奇异符文的黄纸符箓,递给张老实。

“贫道与二位今日相遇,也算有缘。此三道灵符,乃贫道师尊所传,虽不敢说能驱邪避凶,但贴在门上,或可暂保一时平安,抵御些许阴煞之气。”道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但眼神深处,那抹凝重却未散去,“还请二位善信收下,或许……日后能用得上。”

张老实看着那三张黄符,犹豫了一下。他本不信这些,但见道士神色郑重,又念及李寡妇近日遭遇的种种不幸,心中一动,还是双手接了过来,口中道:“多谢道长厚赠。”

李寡妇也低声道了谢。

道士见他们收下,便不再停留,打了个稽首,道了声“福生无量天尊”,便转身迈步,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他离去时,张老实似乎隐约听见,风中传来他若有若无的、仿佛自言自语的低喃:

“冤孽深重,劫数难逃……劫数难逃啊……”

那声音飘忽不定,很快便被夜风吹散,让人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张老实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三张触感粗糙的符纸,朱砂的痕迹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摇了摇头,终究没把这当回事,只以为是游方道士惯用的伎俩,随手将符纸卷了卷,塞进了自己破棉袄的内衬口袋里。

李寡妇心思沉重,完全沉浸在自己明日即将被逼嫁人的绝望中,对道士的话和那三张符,更是未曾放在心上。

道士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然而,那涟漪之下,是否隐藏着预示着惊涛骇浪的暗流?无论是张老实,还是李寡妇,此刻都无从得知。

次日,正月十六,一个震惊了整个城西的消息传来,才让张老实猛然忆起昨夜道士那凝重的面色、严肃的警告,以及那飘散在风中的、不祥的低语。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了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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