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依旧门庭冷落。
年世兰的再次到来，并未让这里增添多少生气，反而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的只是更深的涟漪和惶恐。
崔槿汐迎出来的速度似乎比上次更快了些，脸上的恭谨之下，藏着难以完全掩饰的紧绷。
“皇贵妃娘娘万福。”她行礼的姿态依旧标准，声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起来吧。”年世兰目光掠过她，直接看向那扇似乎永远也不会完全敞开的殿门，
“本宫从御花园过来，折了几支新开的绿萼，想着莞贵人病中寂寥，送来给她赏玩解闷。”
颂芝手中捧着一个细颈瓷瓶，里面插着几支姿态遒劲、冷香幽幽的绿萼梅。
崔槿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连忙道：“谢娘娘恩典。只是我们小主今日……”
“今日又是不便？”年世兰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本宫知道她病着，不便起身。无妨，本宫就在外间坐坐，看看她便走。这梅花，你且拿进去，就说是本宫的心意。”
她说着，竟是不由分说，再次步入正殿。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在正厅停留，径直走向那低垂着门帘的暖阁。
“娘娘！”崔槿汐惊呼一声，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暖阁内，药味混杂着一丝病气扑面而来。
甄嬛依旧歪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听到动静，她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径直走进来的年世兰，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愕和警惕，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淹没。
“臣妾……失仪……”她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咳嗽打断，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年世兰站在门口，并未再靠近，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细细扫过暖阁内的每一寸地方——炕桌上半温的药碗，散落的诗卷，甄嬛露在锦被外枯瘦的手腕，以及她因咳嗽而泛出异常潮红的脸颊。
“快别说话了。”年世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怜悯和担忧，
“本宫就是来看看你，送几支梅花，这便走。”
她示意颂芝将梅花瓶放在门口的矮几上。
“谢……谢娘娘……”甄嬛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气息微弱，眼神却不敢与年世兰对视，只虚虚地望着那瓶梅花，喃喃道，“这绿萼……开得真好……臣妾……臣妾如今这般模样……实在辜负了……娘娘美意……”
“花开花落自有时，妹妹安心养病才是正经。”年世兰温声道，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方才本宫在御花园赏梅，倒遇见了安常在。”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甄嬛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窒，连咳嗽都忘了。崔槿汐垂下的手猛地攥紧。
年世兰恍若未觉，继续道：“安妹妹也是去采梅上雪水烹茶，真是雅致。她还同本宫说起，很是惦记妹妹你的病情，只是怕扰了你静养，一直不敢来探望。本宫看她那般关切，倒想起你们昔日一同入宫的情谊……”
“臣妾……与她……并无甚深交情……”甄嬛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恐惧，虽然极快又弱了下去，但那瞬间的失态已落入年世兰眼中。
“哦？是本宫记错了吗？”年世兰故作讶异，“本宫还以为你们年纪相仿，理应更亲近些才是。不过也是，安妹妹性子是沉静了些，不如莞妹妹你伶俐通透，招人喜欢。”
她句句不离安陵容，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向甄嬛最敏感的神经。
甄嬛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不是伪装，而是某种真实的、压抑不住的恐惧。她猛地闭上眼，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娘娘……臣妾……臣妾实在乏得很……头晕得厉害……请娘娘……恕臣妾不能……不能再伺候娘娘了……”
她开始直接下逐客令了。
年世兰见目的已达到，也不再逼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给崔槿汐：“这是本宫命人特制的安神香囊，里面放了上好的苏合香、琥珀粉，最是宁神静气，于妹妹的病症或有裨益。妹妹放在枕边，或能睡得安稳些。”
那香囊绣工精美，散发着清雅的香气，看似无害。
崔槿汐迟疑了一下，在年世兰平静却威压的目光下，只得接过：“谢娘娘赏赐。”
“那妹妹好生歇着，本宫改日再来看你。”年世兰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似乎已虚弱得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甄嬛，转身离开。
走出碎玉轩，年世兰脸上的温和关切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了然。
甄嬛对安陵容的恐惧，是真的。那份排斥和惊惶，绝非演戏可以伪装。
她几乎可以肯定，甄嬛的“病”，九成与安陵容脱不了干系！她是在躲，是在怕！
而那香囊……年世兰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里面确实只是普通的安神香料，但她特意让调香的宫女在里面加了一味极其稀有的、来自波斯的底野迦（一种古代香料，并非现代毒品，文中仅作文学设定），此物香气独特且持久，一旦沾染，数日不散。
若安陵容真的要通过香料下手，甄嬛身边出现这样一个来自皇贵妃赏赐的、气味特殊的香囊，会让她如何应对？是冒险继续原来的计划，还是不得不改变策略？
无论哪种，都更容易露出马脚！
“回宫。”年世兰登上暖轿。
刚回到翊坤宫，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周嬷嬷便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后怕。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不稳，“咱们派去跟踪安常在的人……传回消息了……”
年世兰眸光一凛：“说！”
“安常在回到延禧宫后，闭门不出。但约莫一个时辰后，她那个心腹宫女，偷偷从角门溜了出去，极其小心地绕了许多路，最后……最后竟然去了……去了冷宫附近！”
“冷宫？”年世兰蹙眉。乌拉那拉氏已被废黜囚禁冷宫，安陵容此时派人去冷宫附近做什么？难道她背后之人，还与废后有牵连？这不可能，废后已是死棋。
“不是进去，只是在冷宫外墙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飞快地埋了样东西，便立刻离开了。”周嬷嬷继续道，“咱们的人等她走远，悄悄挖出来一看……娘娘，您猜是什么？”
年世兰的心提了起来。
“是……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桃木符！上面刻着……刻着莞贵人的名讳和生辰八字！而且……那符上还沾着……沾着已经干涸的、像是血迹的东西！”周嬷嬷的声音带着惊悸。
巫蛊！又是巫蛊！
年世兰倒吸一口凉气！安陵容好毒的心肠！她竟然想将巫蛊之事嫁祸给冷宫里的废后？！一石二鸟！既除了甄嬛，又能将罪名扣死在早已失势的乌拉那拉氏头上，彻底绝了她任何死灰复燃的可能！
而她自己，则能完全置身事外！
“东西呢？”年世兰急问。
“咱们的人已将那桃木符原样埋了回去，不敢打草惊蛇。”周嬷嬷道，“娘娘，现在怎么办？是否要立刻禀报皇上？”
“不！”年世兰立刻否决，“现在禀报，安陵容大可抵赖，甚至反咬一口。她既已行动，必然还有后续！她埋下这符咒，定然是要在合适的时机‘揭发’出来，坐实废后诅咒甄嬛的罪名！”
她脑中飞速运转。安陵容被自己今日一吓，显然是决定提前动手，并且选择了更加恶毒、也更难查证的方式！
“她埋下符咒，下一步，必然是要让甄嬛的‘病情’突然加重，或是出现更符合‘巫蛊’症状的异状！”年世兰眼神冰冷，“然后，她再想办法引皇帝或本宫去‘发现’那个符咒！”
“那我们……”
“将计就计！”年世兰斩钉截铁，“她不是要甄嬛病情加重吗？本宫便让她‘加重’！”
一个更大胆、更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瞬间成形。
“嬷嬷，”她看向周嬷嬷，眼神锐利得骇人，“想办法，买通碎玉轩一个最低等、绝不起眼的粗使宫女或太监，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需要他在明日清晨，‘无意’中向崔槿汐或浣碧透露一个消息——”
她一字一句，压低声音：“就说……昨夜起夜时，似乎看见一个黑影往冷宫方向去了，形迹可疑，但因害怕，没敢声张。”
周嬷嬷瞬间明白了年世兰的意图——这是要给甄嬛预警！让甄嬛知道，有人要在巫蛊上做文章害她！以甄嬛的心智，得到这个模糊的预警，必然能猜到一二，她会如何应对？是继续装病，还是……？
“娘娘，这……若是被安常在察觉……”
“所以要找最不起眼的人，用最无意的方式！”年世兰眼神冰冷，“安陵容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一心只想尽快完成阴谋，反而容易忽略这些细微之处。本宫要逼甄嬛动起来！只要她一动，安陵容必然会乱！她们一乱，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这是一场豪赌！赌甄嬛的聪明，赌安陵容的慌乱，赌她们狗咬狗！
周嬷嬷看着年世兰决绝的眼神，知道已无退路，重重点头：“老奴这就去办！定会做得天衣无缝！”
夜色再次笼罩紫禁城，寒意刺骨。
年世兰独立窗前，望着延禧宫和碎玉轩的方向。
网已撒下，饵已放出。
现在，只等鱼儿挣扎，毒蛇出洞了。
这场风雪，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