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开了。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雷霆之怒和深重的疲惫，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翊坤宫。
沉重的宫门没有再合上，象征着封锁的解除，也象征着一种新的开始。但门口依旧站着肃立的侍卫，提醒着所有人，风波虽暂歇，帝王的猜忌与审视却从未远离。
殿内，年世兰依旧保持着依偎的姿势，仿佛还未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旨意和晋封中回过神来。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巷尽头，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脸上那柔弱惊惧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极度紧绷后的虚脱和冰冷的平静。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残留的、半真半假的泪痕，动作缓慢而精准。
“娘娘……”周嬷嬷和颂芝上前，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后怕，搀扶住她有些发软的身体。
“关门。”年世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颂芝连忙应声，快步走到殿门前，将那扇象征着自由却也透着无尽寒意的门，轻轻合拢。殿外的光线被隔绝，殿内重新被昏黄的烛光笼罩，似乎也将外面那弥漫的血腥气和无形的压力稍稍阻隔。
年世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皇帝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一种冰冷的铁锈味。她环视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一夜之间，这里少了太多熟悉的面孔，变得空荡而死寂。
“嬷嬷，”她转向周嬷嬷，眼神锐利，“方才皇上在此的话，一字不许外传。尤其是……晋封之事。”
周嬷嬷立刻收敛了喜色，重重点头：“老奴明白！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翊坤宫，必定要谨言慎行，不能有半分得意忘形之色。”
年世兰颔首。皇帝虽晋封了她，但这份恩宠如同烈火烹油，既是荣耀，也是架在火上烤。
皇后刚倒，血流成河，她若此时表现出丝毫得意，落在皇帝和旁人眼中，便是心思叵测，甚至可能与巫蛊之事有牵连。她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更加谦卑，更加……惊惧不安。
“颂芝，”她又看向颂芝，“去小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简单的食材，熬点清粥小菜。对外只说本宫受惊过度，需要静养，饮食清淡。”
“是，娘娘。”颂芝会意，这是做给外面人看的姿态。
吩咐完这些，年世兰才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疲惫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周嬷嬷连忙扶着她到榻边坐下。
“娘娘，您熬了一夜，又受了这般惊吓，快歇歇吧。”周嬷嬷心疼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
年世兰摇摇头，目光却投向暖阁方向：“弘晟呢？”
“乳母刚喂过奶，又睡熟了。”周嬷嬷低声道，“孩子还小，不懂事，倒是省了许多惊吓。”
年世兰这才稍稍安心，身体放松下来，靠在引枕上，闭上了眼睛。然而，她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帝王的恩旨，而是那些被拖走的宫人绝望的脸，是苏培盛官袍下摆那暗红的污渍，是皇帝宣布“凌迟处死”时那冰冷残酷的语气……
她猛地又睁开眼，心脏狂跳，胃里一阵翻搅。
“嬷嬷，”她声音微颤，“咱们……是不是太狠了？”
周嬷嬷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低叹：“娘娘，您不狠，此刻躺在慎刑司、等着被拖去乱葬岗的，就是您和小阿哥了。这宫里……从来就是你死我活。皇后对您，可曾留过半分情面？”
年世兰不再说话。是啊，她别无选择。从皇后决定用巫蛊构陷她开始，她们之间，就注定只能活一个。
只是，这活下来的代价，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浸泡在浓重的血腥里。这份皇贵妃的尊荣，如同用血染就的凤袍，沉重得让人窒息。
主仆二人一时无言，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隐约传来一些动静。不是侍卫，而是内务府太监特有的、尖细又带着讨好意味的嗓音。
“启禀皇贵妃娘娘——”太监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刻意抬高了音量，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奴才奉皇上旨意，送来一些安神补身的药材和用品，恭请娘娘凤体安康！”
皇贵妃娘娘……这个称呼如此突兀又真实地传来，让殿内三人都是一怔。
颂芝看向年世兰，年世兰微微颔首。
颂芝这才走过去，将殿门打开一条缝。只见外面站着几个内务府的太监，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领头太监脸上堆满了笑容，与昨日送膳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有劳公公了。”颂芝按照年世兰之前的吩咐，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忧色，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娘娘受了惊吓，刚服了药睡下，不便亲自接赏。东西交给奴婢就好。”
那太监连声道：“不敢打扰娘娘静养！应该的，应该的！这些都是皇上亲自吩咐挑的上好血燕、老山参和宁神香，给娘娘压惊补身。皇上还说了，翊坤宫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内务府即刻置办！”
颂芝一一接过，道了谢，便迅速关上了门。
看着那些突然变得无比殷勤的赏赐，周嬷嬷低声道：“娘娘，您看……”
年世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略带嘲讽的弧度：“皇上这是在安抚，也是在试探。看看本宫是会得意忘形，还是会依旧‘惊惧不安’。”
她顿了顿，吩咐道：“东西收好，登记在册，但暂且别用。这几日的饮食，依旧清淡为主。”
“是。”
傍晚时分，又有一波动静。这次来的，是各宫派来“探病”的太监宫女。皇后被废，皇贵妃新立，这等惊天动地的变故，足以让整个后宫都炸开锅。人人都想第一时间来窥探风向，表达“忠心”，或来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
翊坤宫门庭若市，却又被颂芝和周嬷嬷以“娘娘病重，需要静养”为由，一律挡在了门外。所有送来的礼物，一律谨慎收下，登记造册，却绝不轻易动用，也绝不给予任何明确的回应。
年世兰始终没有露面。她需要这场“病”，需要这份“惊惧”，来淡化她在此事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嫌疑，来迎合皇帝那一点微妙的愧疚和心理补偿。
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翊坤宫内点燃了足够的宫灯，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血腥和沉重。
年世兰抱着弘晟，坐在灯下。孩子已经恢复了精神，咿咿呀呀地玩着皇帝新赏赐的一个赤金铃铛。
周嬷嬷悄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娘娘，都打听清楚了……景仁宫那边……剪秋当场就被拖去了慎刑司……其他宫人……都没了……废后……也已经押送冷宫了……”
年世兰拍着孩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知道了。”她淡淡道，目光落在怀中儿子天真无邪的小脸上。
“弘晟，”她低声呢喃，仿佛在对自己说，“你看，天……好像亮了一些了。”
但她知道，这光亮之下，是更加幽深莫测的黑暗和更加残酷的争斗。
皇贵妃之位，绝非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