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土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营地里，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残骸，搬运着战友的遗体，修补着破损的工事。胜利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伤亡数字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哀伤。
陆小龙站在主阵地的制高点上，俯瞰着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弹坑密布，焦木横陈，被炸塌的掩体露出里面的沙袋和木头骨架，几处地方还冒着缕缕黑烟。远处，担架队正将最后一批伤员抬往临时救护所，动作小心翼翼，却仍难免引起几声压抑的痛哼。
他的军服上沾满了泥泞和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却也比往日更深沉，更冰冷。他没有沉浸在击退强敌的虚妄满足感中，波岩司令的嘉奖和批评言犹在耳，而眼前这片狼藉和那份长长的阵亡名单，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吹集合哨。”陆小龙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排级以上军官，十分钟后，指挥部集合。”
传令兵快步跑开。很快，凄厉的集合哨音划破了营地沉闷的空气。
岩迈拄着拐杖，扎图吊着胳膊，以及其他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的连排长们，陆续走进那间用粗木和防水帆布搭建的简易指挥部。指挥部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混杂着汗味、药味和土腥气。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陆小龙站在一张简陋的长条木桌前，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军事地图。他没有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而是像一杆标枪般挺立着。
人员到齐，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人眼神里还残留着战斗的亢奋，但更多的是疲惫、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都到齐了。”陆小龙环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军官脸上扫过，看到他们的伤痕和疲惫，也看到他们眼中的复杂情绪。“坐下。”
军官们各自找了木箱、弹药箱或者干脆席地而坐。
陆小龙没有开场白，直接指向地图上他们刚刚防守的区域，开门见山，声音冷硬如铁：
“我们守住了。我们赢了。但我们差点就输了，而且我们付出了几乎无法承受的代价。”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几个关键位置，“今天叫大家来，不是庆功，是认错，是算账！算清楚我们到底哪里错了，哪里做得不够，哪里差点把全营弟兄的命都搭进去！”
军官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没想到营长会如此直接，甚至有些……不留情面。
“第一个错，情报！”陆小龙的目光锐利如刀，扫向负责侦察和情报汇总的军官，“敌军的主攻方向、兵力配置、甚至可能有政府军小股部队掺和进来的迹象，我们事先掌握了多少？预警时间够吗？准确度有多高？”
被点名的军官脸色一白，站起身：“报告营长，我们派出的侦察兵发现了敌军大规模调动，但对方反侦察能力很强，具体主攻方向和新增兵力……确实判断不够精准，预警时间比预期短了至少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陆小龙声音陡然提高，“六个小时可以多埋多少雷？可以加固多少工事？可以调整多少次火力配置？可以少死多少人？！为什么没能提前发现？是侦察兵能力问题？渗透路线问题？还是通讯被干扰的问题？我要具体原因，不是借口！”
侦察军官额头冒汗，艰涩地回答道：“是……是多方面原因。敌军这次用了新的无线电静默和佯动手段，我们的老办法有些失灵。另外，渗透到敌后的兄弟……没能传回最关键的信息就失联了。”
“失联？”陆小龙眼神一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清楚是牺牲了，还是被俘了。如果是被俘，我们的通讯密码和应急预案就要立刻作废！这件事，散会后你亲自去办，我要最快知道结果！”
“是！”侦察军官重重应道，脸色更加难看。
“第二个错，侧翼！”陆小龙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防线侧翼的一个点，那里正是被敌军精锐分队突破的地方，“这里！我们自以为有天然屏障，布置的兵力和火力密度远远不够！警戒哨的位置、雷区的密度、预备队的反应速度，全都出了问题！是谁负责这片区域的防御？”
一名脸上带着新疤的连长站了起来，羞愧地低下头：“报告营长，是我。我低估了敌军从侧翼陡坡渗透的可能，以为那里易守难攻，只放了一个加强班和少量地雷……”
“你以为？”陆小龙打断他，语气冰冷，“战场上，‘你以为’三个字，是用兄弟们的血来写的！就因为你的‘你以为’，侧翼被瞬间突破，差点导致全线崩溃！为了堵住这个口子，我们填进去整整一个排的预备队和岩迈副营长负伤！这个责任，你背得起吗？！”
那连长身体微微发抖，头埋得更低：“背不起……营长，我请求处分！”
“处分你是后话！”陆小龙一挥手，“现在我要的是原因和解决办法！为什么判断失误？是地形勘察不细？是对敌军特种作战能力估计不足？还是单纯的麻痹大意？！”
连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都有……地形勘察时，对几条雨天形成的冲沟评估不足，认为人力难以快速通过。对敌军这支擅长山地渗透的部队……了解不够，没想到他们装备了新的攀爬工具和夜视器材，速度远超预期。”
“记录下来。”陆小龙对旁边的文书道，“地形复查必须更精细，考虑所有季节和天气因素。敌军新装备、新战法，情报部门必须尽快搞到详细信息，下发到各班排学习。各防线指挥官，绝不能有任何‘理所当然’的假设！”
文书飞快地记录着。军官们神情肃然，纷纷点头。
“第三个错，后勤！”陆小龙的目光转向负责后勤协调的军官，眼神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一丝怒意，“弹药消耗速度远超预期！补给线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敌人一封锁，我们就差点弹尽粮绝！最后要靠敢死队去敌后抢！告诉我，战前储备为什么不足？运输路线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被切断？梭温那边卡我们的补给，为什么没有备用方案？！”
后勤军官脸色惨白，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营长……战前储备是按常规防御战标准准备的，没想到这次敌人炮火这么猛，进攻强度这么大……运输路线……我们人手有限，能走的山路就那几条，敌人特战队和空军盯得很死……梭温处长那边，我们申请加急补充的报告被打回来三次，理由是……理由是手续不全，优先级不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手续不全？优先级不够？”陆小龙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弟兄们在前线流血拼命，他们在后方讲手续和优先级？这就是我们SNLA的后勤？”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和愤怒。
陆小龙没有继续咆哮，他将那股怒火强行压了下去，转化为更深的冰冷：“这件事，我会亲自向司令部报告。但你们后勤部门，也要反思！为什么没有更早预警储备不足？为什么没有开发更多隐蔽的备用运输路线？为什么没有储备更多的骡马和人力，以应对车辆无法通行的情况？依赖上级和车辆运输，就是把自己的命根子交到别人手里！”
“是！营长，我们立刻研究方案！”后勤军官如蒙大赦，又倍感压力地坐下。
“第四个错，心理准备！”陆小龙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敲打人心，“包括我在内，我们所有人，对这场防御战的残酷性和长期性，准备都不充分！初期看到敌人攻势那么猛，有没有人心生怯意？看到伤亡那么大，有没有人一瞬间想过撤退？后勤断绝时，有没有人感到绝望？”
军官们默默不语，但很多人眼神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我们是军人，但我们也是人，会怕，会累，会绝望，这很正常。”陆小龙的语气稍稍缓和，“但不正常的是，我们没有一套有效的机制来应对这种心理冲击！政委，”他看向一旁沉默的政治委员，“思想工作不能只停留在战前动员和喊口号上。仗打到最艰难的时候，士气怎么维持？士兵的恐惧怎么疏导？伤员怎么安抚？这些，我们做得远远不够！”
政委凝重地点点头：“营长批评得对。这方面我们的工作确实滞后、教条了。接下来我会和各级指导员深入研究，制定更切实可行的方案，尤其是在高压环境下保持部队心理稳定的措施。”
“好。”陆小龙颔首，再次看向所有人，“总结起来，我们这次能惨胜，靠的是弟兄们用命去填，靠的是那么一点运气！但打仗，不能总指望运气，更不能总指望用命去填漏洞！”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位军官：“从今天起，忘记‘胜利’这两个字。我们都只记住‘教训’！情报、侧防、后勤、兵心，这四个方面的漏洞，必须给我堵上！怎么堵？不是靠我陆小龙一个人想，是靠你们每一个人！”
他直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各连、各排，回去立刻组织战斗总结！每一个士兵，都要发言！说说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问题。小到一颗手榴弹扔得不顺手，大到整个阵地布置不合理，只要是问题，都给我记下来！汇总上来！”
“岩迈副营长，你伤好之前，负责统筹这次全面总结。我要看到最真实、最细致的问题反馈，而不是官样文章！”
“扎图，你的爆破排，总结诡雷和爆炸物使用的得失，研究更隐蔽、更有效的布设方法，尤其是针对敌军工兵排雷的手段！”
“各连长，根据总结的问题，调整训练计划！缺什么，补什么！哪方面弱，就往死里练！下次敌人再来，同样的错误，绝对不能再犯！”
陆小龙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军官脸上，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沉重：“我知道，打了胜仗还要挨批，心里不好受。但兄弟们，我们带的不是一群数字，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今天我们对问题宽容一点，明天就可能多死几个弟兄！这个营，是大家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家底，更是几百号弟兄的身家性命！这个责任，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弥漫的血腥气和沉重感都吸入肺中，转化为力量：“检讨，是为了以后能活下来，能真正地赢！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所有军官猛地起身，齐声吼道。这一次，他们的眼神里少了迷茫和沮丧，多了反思和决心。
“散会！立刻行动！”
军官们鱼贯而出，脚步匆匆，神情凝重，却带着一股务实的干劲。
陆小龙独自留在指挥部里，缓缓走到地图前，手指再次抚过那片染血的土地。窗外，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反思不是结束，而是真正成长的开始。这支伤痕累累的部队，正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次爆发更强大力量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源于这次毫不留情、直面鲜血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