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勋章，
总以鲜血铸就。
当第一个兄弟永远倒下，
指挥官肩章的重量，
才真正压入骨髓。
这不是结束，而是真正战争的开始。
“猎鹰”突击队返回秘密营地的过程，比去时沉重了百倍。
去时虽疲惫，但带着完成任务的亢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归来时，队伍却像被抽走了脊梁，沉默地挪动着脚步，中间四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副用树枝和绳索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
担架上，躺着山鹰。
他已经昏迷不醒，脸色灰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那枚从背后射入、撕裂了肺叶和主要血管的狙击子弹，几乎抽干了他年轻的生命。医务兵竭尽全力进行了战场急救，用光了所有的止血粉和加压绷带，也只能勉强延缓生命力的流逝。他们以最快速度撤退，但崎岖的山路和必须保持的隐蔽，让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陆小龙走在担架旁，他的脸色比山鹰好看不了多少，紧绷的下颌线透着一股压抑的暴戾。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山鹰的脸，仿佛想用自己的意志力强行留住那正在消散的生命之火。每一次担架颠簸，山鹰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陆小龙的手指都会下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那痛苦施加在他自己身上。
岩迈和扎图跟在后面，两人身上也挂了彩，但此刻完全顾不上自己。岩迈拳头紧握，牙关紧咬，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山林，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仿佛想将那个隐藏的狙击手揪出来撕碎。扎图则失魂落魄，脸上混合着油彩、硝烟和干涸的泪痕，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无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在自责，或许是在祈祷。
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一种悲恸而压抑的低气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担架发出的轻微吱呀声，每一种声音都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比预定时间晚了大半天才踉跄着回到营地边界。留守的哨兵远远看到他们的状态，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发出信号打开营门。
当队伍抬着担架穿过营门时，所有留守的后勤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当他们看到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山鹰时，空气瞬间凝固了。欢呼和迎接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片死寂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医务兵！快！急救室！”陆小龙的声音嘶哑破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人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帮忙将山鹰抬往那个只有最基本医疗条件的山洞急救室。女医生早已闻讯准备好，她的脸色同样凝重，看到山鹰的伤势时，眼神一暗，但立刻投入了抢救。
陆小龙没有跟进去，他像一尊石像般站在急救室外面的空地上，岩迈和扎图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其他队员则默默地卸装备、清理武器，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山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山洞里偶尔传出女医生急促却冷静的指令声、器械碰撞声，以及山鹰偶尔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呻吟。
陆小龙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夜幕悄然降临，山林被黑暗吞噬，只有急救室那一点灯火和营地中央的篝火在跳动，映照着每一张焦虑而悲伤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帘子被掀开，女医生走了出来，她摘掉沾满血迹的橡胶手套，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哀伤。她看向陆小龙，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子弹伤及主要动脉和肺部，失血太多，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我尽力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噩耗被最终确认时，所有人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陆小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岩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空气，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知道了。谢谢。”
他转身，面向所有聚集过来的队员。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毫无表情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庞。
“猎鹰’队，”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集合。”
没有哨声，没有催促。队员们迅速放下手中的一切，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无声地在他面前列队站好。就连重伤员也被搀扶着站到了队列末尾。
队伍沉默着，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在弥漫。
陆小龙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沾满污垢、带着伤痕、写满悲愤的脸。
“就在刚才，”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却蕴含着巨大的悲痛，“我们的兄弟，山鹰，牺牲了。”
尽管已经知道，但当这个词从队长口中说出时，队列中还是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和哽咽。有人死死咬住嘴唇，鲜血渗了出来而不自知。
“他是‘猎鹰’成立以来，第一个在战斗中牺牲的队员。”陆小龙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地上，“但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话很残酷，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众人。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他们的队长。
“我们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了鲜血和死亡将常伴左右。敌人不会对我们仁慈，运气也不会永远站在我们这边。”陆小龙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今天倒下的是山鹰，明天就可能是我，是你，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现实充分冲击每个人的心灵。
“悲伤，是应该的。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悲伤！”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敌人还在逍遥法外，吴登还在作威作福！我们的兄弟不能白死！”
“他的血，不能白流！”陆小龙几乎是在低吼，“这笔血债，必须用十倍、百倍的敌人的血来偿还！”
“吼！”队伍中爆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怒吼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悲伤转化为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
“但是，”陆小龙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而沉重，“复仇，靠的不是眼泪，不是冲动！靠的是更严格的训练，更精妙的战术，更冷酷的头脑！我们要变得更强，强到让敌人听到‘猎鹰’的名字就发抖！强到让任何想伤害我们兄弟的人，付出血的代价！只有这样，山鹰的牺牲才有价值！他的血才没有白流！”
他目光如刀，再次扫过全场：“告诉我，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震天的怒吼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决绝的斗志。
“好。”陆小龙点了点头，“现在，让我们送兄弟最后一程。”
没有棺木，没有隆重的仪式。队员们用最好的松木连夜赶制了一副简单的担架式棺椁。山鹰被仔细地清理了身体，换上了一套相对干净整齐的军装，覆盖上SNLA的军旗——那是波岩司令特批给“猎鹰”队的荣誉。他常用的那把保养得极好的狙击步枪，被扎图默默放在了他的手边。
天刚蒙蒙亮，细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仿佛天空也在为年轻的战士哭泣。
全体“猎鹰”队员，包括能行动伤员，全员武装，整齐列队站在营地后方新开辟出的一片小小墓园前——这里原本空无一物，如今，迎来了第一位居民。
墓穴已经挖好，深而整齐。
陆小龙、岩迈、扎图、以及山鹰生前所在狙击小组的另外两名队员，一起抬着棺椁，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缓缓将其放入墓穴。
没有牧师，没有悼词。
陆小龙上前一步，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而沉重的军礼。
刷！身后所有队员同时举枪致敬。
“敬礼！”岩迈嘶声喊道。
没有鸣枪——因为要节约弹药，也因为不想暴露位置。但这一刻的寂静，比任何枪声都更加震耳欲聋。
陆小龙放下手，弯腰，亲手捧起第一抔潮湿的泥土，缓缓撒落在棺椁上。
接着是岩迈、扎图……队员们依次上前，每人一抔土，默默地进行着最后的告别。
当最后一抔土覆盖上去，一座新坟悄然出现。
扎图将一块事先打磨好的青石碑立在坟前，上面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
“猎鹰之眼——山鹰”
“永眠于此，守望丛林”
没有真名，没有日期。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许多战士就是这样无声地消失，能留下一块有代号的石碑，已是一种奢侈和尊严。
葬礼结束，队员们却没有人离开。他们依旧默默地站在雨中，站在新坟前，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着逝去的战友。
陆小龙也没有走。他独自一人，站在坟前最前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女医生拿着一件雨衣走过来，轻轻披在他身上。
“节哀。”她低声道，“战争就是这样……”
“我知道。”陆小龙打断她，声音沙哑，“只是……当命令下达，看着他们冲向枪林弹雨时，那种感觉……完全不同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女医生，眼神复杂：“以前，我只想着复仇，想着杀敌。但现在……我肩膀上扛着的，是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的生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一个判断，一个决定。”
他望向那座新坟：“山鹰的死，我有责任。我的计划不够完美，我的指挥不够细致……如果我考虑得更周全一点，如果他潜伏的位置我再多确认一次……”
“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上的意外谁也预料不到。”女医生试图安慰他。
“不！”陆小龙摇摇头，眼神却变得愈发坚定和冰冷，“错了就是错了。作为指挥官，所有责任都理应由我承担。他的血，不能白流。我的错误，必须用更多的胜利和更少的伤亡来弥补！”
他仿佛在这一刻完成了某种蜕变。极致的悲伤和自责没有击垮他，反而被淬炼成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理性、也更加坚定的责任感。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个人仇恨而战的天才士兵，他开始真正意识到作为一名军事主官那沉甸甸的分量——对胜利负责，更要对每一个信任他、跟随他的兄弟的生命负责。
这种觉悟，远比任何战术技巧的提升更为重要，也更为残酷。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光。
陆小龙最后看了一眼山鹰的墓碑，转身面向依旧肃立的队伍。
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锐利和冷静，但深处却多了一丝无法磨灭的沉重和一抹更加坚硬的底色。
“全体都有！”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任务总结推迟一天。现在，解散休息。医务兵检查伤员伤势。明天黎明，训练场集合！”
“是！队长！”队员们轰然应诺，声音中带着化悲痛为力量的决绝。
队员们陆续散去，但山鹰的墓前，很快堆起了一些小小的纪念物：一颗擦得锃亮的子弹壳、一块压缩饼干、一把自制的匕首……这是这群不擅表达的战士们，最真挚的哀悼和告别。
陆小龙没有再看那些东西，他大步走向自己的指挥所。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指挥桌上那张冷冰冰的兵力配置表，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数字和符号，那背后是一个个像山鹰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将生命和信任托付给他的人。
这份重量，将从此压在他的肩上，伴随他走向未来更加血腥、也更加艰难的征途。
而“猎鹰”队，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庄严的葬礼中，褪去了一丝浮躁，凝聚了一股更加坚韧、更加冷酷、也更加团结的魂。
牺牲的代价惨重，但它让生者更加清醒，也让这把初露锋芒的尖刀，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朝着真正致命的方向，又进化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