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瓷厂的清晨，是被窑火的低吼唤醒的。
巨大的龙窑像一条蛰伏的巨龙，烟囱里吐出的青白色烟柱，在微凉的空气中笔直上升。
厂区道路上，穿着藏蓝色工装、步履匆匆的工人越来越多，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和当天的生产任务指标。
白术和当归被安排在成型车间旁边的技术科办公室，方便随时处理设备问题。
刚坐下没多久，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进来的是昨天那位炉长王大海。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脸上堆满了感激又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容，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窑工。
老窑工脸色蜡黄，眉头因为疼痛紧紧锁着，一手死死地按着后腰。
“秦师傅！当归师傅！” 王大海嗓门洪亮，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打扰你们了！这是我老舅，陈三泰，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的老把桩（负责看火候的窑工），是看着窑火长大的真行家！就是这腰……”
他叹了口气，侧身让出位置，“老舅，这位就是昨天救了咱们全厂的大恩人，秦白术秦师傅！”
老窑工陈三泰努力想挺直腰板，但剧痛让他瞬间又佝偻下去，额头上渗出冷汗，声音嘶哑：
“秦……秦师傅……多谢您……救了炉子，救了厂子……” 他喘了口气，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我……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这腰……疼了快十年了，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一直扎在骨头缝里，站不住，坐不久，更别提趴窑眼了。厂医务室的老张（厂医）法子用尽了，膏药贴了几箩筐，止痛片当饭吃，推拿按摩也做了不少，顶多松快一时半刻，过后疼得更凶！听说您是神医……我……我厚着这张老脸，求您给看看……我……我还想为厂里多烧几窑好瓷啊……”
陈三泰的声音带着老窑工特有的沙哑和浓重的景德口音，话语里充满了被病痛长期折磨的绝望，以及对窑火事业深入骨髓的眷恋。
白术连忙起身，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让他慢慢坐到椅子上，温声道：
“陈师傅，您别急，慢慢说。坐下，让我先看看。十年沉疴，病根扎得深，治起来急不得。当归，倒杯热水来。”
当归应声去倒水。
白术则蹲下身，动作轻柔但沉稳。
他没有先问哪里疼，而是仔细地观察：陈三泰坐着时身体明显向左侧倾斜，右臀几乎不敢沾实椅面；腰部肌肉在藏蓝色工装下也能看出异常的僵硬隆起，尤其是右侧腰骶部；裤腿因为长期的姿势不正，右腿外侧磨损更严重。
“陈师傅，您试着慢慢抬一下右腿，就像平时迈门槛那样。” 白术引导着。
陈三泰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右腿刚抬起不到十厘米，就“哎哟”一声痛呼，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全靠白术和王大海扶着才没摔倒。
“不……不行……钻心地疼……从腰眼一直扯到脚后跟……” 老人喘着粗气，脸色煞白。
白术点点头，示意当归将水递给老人。
他绕到老人身后，隔着衣服，用指腹沿着老人的脊柱两侧，从胸椎一直缓慢而有力地向下按压、探查。
当他的拇指按压到第四、五腰椎（L4-L5）右侧的关节突和横突附近时，陈三泰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烈一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就……就是这儿！哎哟喂！像……像被窑钩子捅了一样！” 老人痛呼出声。
白术的指腹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坚硬如铁，以及深层骨节处异常的“错缝”感和“筋结”粘连。
他心中已有了七八分判断：这是典型的、极其严重的寒湿瘀血型坐骨神经痛（腰椎间盘突出的当时称呼）。
多年窑前高温烘烤、汗出当风，窑后骤然进入阴凉环境查看坯件，加上长期弯腰负重，导致风寒湿邪深侵筋骨，瘀血阻滞经络，压迫坐骨神经，形成顽痹。
“陈师傅，您这腰病，是长年累月积下的‘寒’和‘瘀’。窑火烤着前面，湿寒却钻进了骨头缝后面。就像咱们烧瓷，火候不到，泥胎就生；火候过了，釉面就裂。您这腰里的‘寒湿瘀血’，就是那没烧透又积了冷的‘夹生胎’，把经络气血的通路都给堵死、压住了。” 白术用窑工能理解的比喻解释着病情。
“对对对！秦师傅您说得太对了！可不就是‘夹生胎’堵得慌嘛！” 陈三泰连连点头，仿佛找到了知音，“那……那还有法子治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再趴几年窑眼？”
“能治。” 白术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但法子，跟医务室张医生的可能不太一样。您得吃点苦头，就像咱们烧窑，想烧出好瓷，那火头就得稳、准、狠，该猛的时候不能含糊。”
“吃苦头我不怕！” 陈三泰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只要能治这该死的腰疼，让我能再靠近窑口，啥苦我都能吃！秦师傅，您尽管放手治！”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张医生也闻讯赶来了。
他是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看起来斯文却带着点书呆子气的厂医。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病历本，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质疑：
“老陈，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你这腰是老毛病，腰椎病变，压迫坐骨神经根，西医诊断很明确的！得静养，得理疗，不能瞎折腾！秦师傅是吧？”
他转向白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感谢您昨天修好了炉子。但治病救人，这是专业医疗范畴。老陈这情况，我们医务室处理很久了，推拿、热敷、拔罐、止痛针都试过，效果有限。您这……有什么高招？”
张医生的话，清晰地表明了态度：他不相信一个“修机器的”能治好连他这个“专业”厂医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白术平静地看着张医生，没有争辩，只是淡淡地说：
“张医生，陈师傅的病根，在‘寒湿深入筋骨，瘀血久阻经络’。普通的推拿热敷，只能解表层的‘冻’，化不开深层的‘冰’。止痛针更是扬汤止沸，压得了一时，压不住病根，久了反而伤本。我这法子，叫‘火针’。”
“火针？” 张医生眉头紧锁，“就是用火烧过的针扎？这……这听着就吓人！安全吗？有科学依据吗？我们厂医务室可从来没搞过这个！”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土法子”的不信任。
王大海在一旁听得着急：“张医生，秦师傅是有真本事的！你就让秦师傅试试呗！”
陈三泰也坚定地说：“张医生，我的腰我知道！秦师傅说能治，我信他！出了啥事我自己担着！”
白术不再多言，对当归点点头：“当归，准备火针。三号一寸针，三根。艾绒条备好。”
“哎！” 当归立刻从随身携带的藤木药箱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黄铜针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他熟练地取出三根一寸长的中粗银针，又拿出一小捆金黄色的细艾绒条和一个老式的煤油打火机。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张医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一副等着看“江湖把戏”出丑的样子。
王大海则紧张地扶着老舅。
其他几个闻讯凑过来的技术科人员也好奇地围在门口张望。
白术让陈三泰俯卧在两张并起来的办公桌上，露出后腰患处。
他先用手指蘸了些当归递上的药酒，活血化瘀的配方，在陈三泰腰骶部L4-L5区域阿是穴、环跳穴、承扶穴几个关键点反复推按揉捏，直至皮肤微微发红发热，放松局部紧张的肌肉。
“陈师傅，忍着点，火针入穴，会有一瞬间的灼热刺痛，就像被窑里溅出的火星子烫了一下，但过后就是一股暖流往里钻的感觉。” 白术一边准备一边解释，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秦师傅，您……您放手干！我老陈扛得住！” 陈三泰咬着牙，把脸埋在臂弯里。
白术取过一根银针，用镊子夹取一小撮艾绒，快速而均匀地捻裹在针体下半部，形成一个黄豆大小的艾炷。
他划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舔舐着艾炷，瞬间将其点燃！
金红色的火苗在针体上跳跃，散发出艾草特有的、略带辛辣的芳香。
就在艾炷燃烧最旺、火光明亮的瞬间，白术眼神一凝，手腕稳如磐石，快如闪电！
只见一道带着火星的红光闪过，那根燃烧着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陈三泰右侧腰骶部L4-L5棘突旁开一寸五分处，肾俞穴附近，对应突出的椎间盘压迫点！
针入体约一寸深！
“呃啊——！” 陈三泰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门口围观的人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或后退一步。
张医生更是失声叫道：“你干什么！这太危险了！”
然而，白术的手稳如泰山，针入即停，并未继续深入搅动。
他迅速用拇指指甲掐灭了针尾残留的艾火。
几乎就在针尖刺入、艾火熄灭的同时，陈三泰紧绷的身体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那声痛呼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呻吟：
“嘶……哎……热……好热……一股热气……钻进去了！往骨头缝里钻！”
白术不为所动，动作行云流水。
第二根裹着燃烧艾炷的银针，带着灼热的气息，精准刺入右侧环跳穴深处！
“嗬！” 陈三泰又是一颤，但这次痛呼更短促，随即他急促地喘息着，“热……通了！那条扯着腿的筋……松了！松了点儿！”
第三针，带着最后的火光，刺入右侧承扶穴（坐骨神经通路的关键节点）。
这一次，陈三泰没有痛呼，反而长长地、舒坦地“啊……”了一声，一直紧锁的眉头竟然微微舒展了一些，按在腰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三针刺毕，白术并未立刻起针。
他让燃烧的艾绒余温继续通过针体向穴道深处渗透。
办公室内弥漫着浓郁的艾草香气。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
只见陈三泰腰背部被针刺入的地方，皮肤周围迅速泛起一圈明显的红晕，并且这红晕还在缓慢地扩散，仿佛一股暖流正以针尖为中心，向四周的筋肉、甚至深层的骨骼关节渗透、蔓延。
过了大约五分钟，红晕范围趋于稳定。
白术这才用镊子夹着消毒棉球，迅速将三根银针一一捻转着拔出。
针孔处，有极少量暗红色的血珠或清亮的组织液渗出。
白术用棉球轻轻拭去，然后取过当归递上的一块巴掌大小、浸透了特制药酒（含川乌、草乌、红花、透骨草等温经散寒活血药）的温热毛巾，敷在陈三泰的腰骶部针孔区域。
“唔……舒服……真舒服……” 陈三泰趴在桌子上，发出满足的叹息，蜡黄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红润，“那股子钻心的冷痛……像是被这火针给化开了……腰里热乎乎的，像贴了个小火炉……那条扯着腿的筋……也松快多了！秦师傅……神针！真是神针啊！”
王大海又惊又喜，连忙问：“老舅，真管用？能动了不？”
陈三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腿，虽然动作还很慢，带着谨慎，但脸上已经满是惊喜：
“能动！能动了！不像刚才，一动就要命！哎，大海，扶我……扶我试试站起来？”
在王大海的搀扶下，陈三泰极其缓慢、试探性地从桌子上挪下来，双脚着地。
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被王大海搀着，尝试着直起腰板。
虽然动作依旧僵硬缓慢，腰背还不能完全挺直，但令人震惊的是，他站住了！
而且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痛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站……站住了！老天爷……十年了……我第一次能这么站着，腰后面没觉得有那根烧红的铁钎子顶着！” 陈三泰的声音带着哽咽，浑浊的老泪涌了出来，“秦师傅……您……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围观的众人，包括技术科那几个原本将信将疑的年轻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掌声！
“神了！真神了！”
“三针！就三针！陈师傅就能站起来了？！”
“火针……这就是中医的火针？太厉害了！”
站在一旁的张医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困惑和强烈的自我怀疑。
他看着陈三泰明显改善的状态，又看看白术手中那三根普通的银针，再看看那散发着余温的药酒毛巾，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默默地收起自己的病历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背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白术没有在意张医生的离开。
他仔细叮嘱着陈三泰：
“陈师傅，火针只是开了个头，通了经络，化了部分寒瘀。就像咱们烧窑，点了火，还得看住火候，慢慢煨着。接下来几天，每隔三天都要来我这里行针一次，配合药酒热敷和特定的导引动作（类似功能锻炼）。这期间，绝对不能再提重物，再受寒受累，暂时也不能去趴窑眼，得让腰里的‘火候’稳下来，把那些‘夹生’的‘寒湿瘀血’彻底‘烧透’才行。等根基稳了，您再慢慢恢复，以后注意防护，这腰还能为厂里再立几年功。”
“哎！哎！都听您的！秦师傅！” 陈三泰连连答应，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老人眼中重燃的希望和对窑火的眷恋，白术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温和而坚定。
他收拾着针具，对当归说：
“看到了吗？这火针，就像咱们烧瓷的窑火。针是载体，火是能量。用好了，能化腐朽为神奇，把深藏的寒毒瘀滞，像炼去瓷土里的杂质一样炼化。但火候最难掌握，差一分则力不足，过一分则伤根本。这分寸的拿捏，全在医者的‘心’与‘手’上。这老窑工半辈子守着窑火，他的病根在寒湿，却也最懂得‘火’的力量，所以这火针，对他最是对症。”
当归用力点头，看着父亲那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沉静的面容，感受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艾草余香，心中对“火候”二字，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医者之针，如同窑工之火，煅去的是病痛沉疴，淬炼的是生命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