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中医学院的招生办公室里，气氛严肃。
几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坐在长桌后，面前放着厚厚的材料。
恢复高考后的首批考生面试正在这里进行。
一个叫赵卫国的知青坐在对面，他皮肤黝黑，手指粗糙，一看就常干农活，但眼神明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一位戴着深度眼镜的陈教授翻看着他的笔试答卷，眉头越皱越紧。
“赵卫国同学，你的笔试成绩很不错。但是，”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面试的几个问题，你回答的深度和广度，尤其是关于急症针灸和经方配伍的应用，远远超出了现有的教材范围。甚至……有些思路非常奇特，近乎野路子。你能解释一下吗？这些知识是从哪里学来的？”
旁边的李教授也开口，语气更严厉些：“我们要培养的是严谨的医学人才，不是江湖郎中。基础知识必须扎实，不能好高骛远，更不能投机取巧，编造一些看似新奇实则无据的东西。”
赵卫国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了，手心里有些汗。他知道这些问题答得太深了，但他忍不住。那些知识，是他亲眼所见、亲身实践过，确实能救人的！
面对教授们质疑的目光，赵卫国没有慌张。
他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东西。
那不是书，而是一叠用麻绳装订起来的、纸张泛黄粗糙的油印小册子。
封面上用简陋的字体印着《赤脚医生战报·常见急症针灸验方汇编》，右下角还印着“内部交流，注意保存”的字样，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卷边，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教授，我不是投机取巧，我的这些知识，都来自这里。”赵卫国将油印册子双手放在桌上，推向几位教授。
教授们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陈教授戴上老花镜，拿起那本册子。
入手粗糙，油墨味混杂着一种草药和泥土的气息。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蝇头小楷，补充着病例和心得，字迹工整有力，这是秦白术强迫症的体现。
里面更多的是手绘的人体穴位图，线条或许不够标准，但标注极其认真，旁边还备注着针感、深度、意外处理，甚至还有简易的解剖参照，这融合了秦当归的现代医学背景。
各种土方、验方，针对的都是农村最常见的急症：高热惊厥、急性腹痛、毒蛇咬伤、溺水急救……方法质朴甚至简陋，但思路清晰，重点突出“就地取材”、“快速有效”。
赵卫国指着那本册子，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年轻人的激动和自豪：“教授！知识来自实践！群众实践高于本本！这不是我编的，这是咱们几位赤脚医生，跑了十几个公社，收集了成千上万例病例，一点点总结出来的经验！上面每一个方子，每一个针法，都是经过实践检验，救过人的！”
他翻到一页，上面画着针对急性腰扭伤的针刺示意图，旁边密密麻麻记录着不同体型、不同病因的取穴变法和反馈：“这个腰扭伤的针法，我亲眼见过秦老师（指白术）给一个疼得打滚的老乡扎针，一针下去，不到五分钟，老乡就能慢慢直起腰了！”
他又翻到另一页，记录着用新鲜草药外敷处理烧烫伤的案例：“还有这个，我们知青点有人被开水烫了，就是用这上面的法子，找来的草药捣烂敷上，没感染，好得特别快，都没留大疤！”
“教授，您看这里，”他指着一段关于针灸治疗突发性耳聋的案例记录，“这上面连失败的情况都记下来了，分析了可能的原因。这难道不比书本上干巴巴的几条理论更真实、更有用吗？”
陈教授一页页地翻看着，手指微微颤抖。他看到的不是一本粗陋的油印小册子，而是一座沉甸甸的、闪烁着民间智慧光芒的宝库。
里面的经验或许缺乏系统的理论阐述，但那份来自无数临床实践的鲜活、直接甚至粗暴的有效性，让他这个搞了一辈子中医理论研究和教学的老教授感到震惊。
李教授也凑过来看，脸上的严厉逐渐被惊讶和沉思取代。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几位教授的头几乎都凑在了一起，低声交流着，不时指着册子上的某一处，眼神发亮。
良久，陈教授终于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角，再看向赵卫国时，目光已经完全变了，充满了震撼和欣赏。
“赵卫国同学，”他的声音激动，“你说得对。实践出真知……这里面蕴含的智慧，值得我们这些关在书斋里的人好好学习啊。这不是野路子，这是……这是活的中医啊！”
最终，赵卫国凭借其扎实的笔试成绩和这本充满实践智慧的油印小册子所展现的惊人潜力，被破格录取。
消息很快在学院里传开。那本神秘的《赤脚医生战报·常见急症针灸验方汇编》成了传奇。
许多学生，甚至是一些年轻讲师、教授，都慕名而来，想借阅这本小册子，打听是哪里来的，更想见识一下能总结出这些经验的“赤脚医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赵卫国总是憨厚地笑笑：“是咱们的秦老师、当归哥他们弄的。”于是，秦白术和秦当归那个藏在筒子楼里、靠着给街坊邻居看病维持的小小诊所，突然之间，在省中医学院变得名声大噪起来。
前来请教“汇编”里药方和针灸技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间小小的“厕所诊所”，竟意外地成了连接学院派与民间实践的一个特殊窗口，也为他们后续的突围，悄然打开了一扇门。
赵卫国被录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天就传回。秦当归和秦白术在筒子楼里听到信儿，都替这小兄弟高兴。
白术难得地嘴角弯了弯，小心擦拭着那套跟着他多年的银针；当归则感慨万千，想起自己当年学医的岁月，觉得这时代总算给了踏实肯干的人一条出路。
几天后，赵卫国风尘仆仆地特意从省城赶回来报喜，一进门就冲着白术和当归深深鞠了一躬，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感激：“秦老师！当归哥！录取了！多亏了你们那本‘战报’！”
白术扶起他，语气虽还是那般硬邦邦，却能听出一丝欣慰：“是你自己肯学，底子也扎实。上了学，更要戒骄戒躁，把基础打牢。”
“我知道，秦老师！”赵卫国用力点头，随即又从那个旧挎包里掏出样东西——正是那本《赤脚医生战报·常见急症针灸验方汇编》。“这册子还给你们，太宝贵了，我怕弄丢了。”
当归接过来，笑着拍了拍：“没事，咱们这儿还有底稿。这册子可是你的‘功臣’啊。”
“是啊！”赵卫国挠挠头，憨笑道：“陈教授他们看了之后，震惊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地问我是谁整理的，还说了好多赞扬的话。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盖着省中医学院红戳的信，“陈教授还让我务必把这封信转交给你们。”
白术和当归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当归接过信，拆开。信纸是标准的稿纸，上面是陈教授工整却有力的字迹。信的前半部分充满了对《汇编》价值的充分肯定和对他们实践精神的敬佩，措辞十分诚恳。
然而，读到信的最后一段，两人的脸色微微变了。
陈教授在末尾写道：“……二位同志于艰难困苦中潜心医学、服务乡梓，其志可嘉，其诚可感，所整理之实践经验更是弥足珍贵，为我等学院教学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补充案例。然，医学之道，系统为纲，理论为基。鉴于这些经验虽源自实践，但终究散逸，未经过严格系统之梳理与科学论证，其中个别案例之法与主流教材所授存有相悖之处，于教学推广中须慎之又慎。望二位同志能理解学院教学之严谨性。此次破格录取赵卫国同学，亦是对其个人潜力与扎实基础之认可，而《汇编》仅作重要参考。盼二位继续扎根实践，若有更多发现，望能及时与学院交流，共同为发扬中医事业而努力……”
信里的意思很明白：东西是好东西，我们承认，也很震撼。但这毕竟是“民间”的、“野路子”的，不够“系统”，不够“科学”，有些地方甚至和教材说的不一样，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推广，只能作为“补充案例”。录取赵卫国，主要还是看他本人基础好，你们那本册子，只是个“重要参考”。
房间里刚才欢快的气氛一下子沉淀下来。赵卫国看着两人沉默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当归哥，秦老师，信上……说什么了？”
当归把信递给白术，苦笑了一下，对赵卫国说：“没什么，陈教授肯定了你的能力，也让我们继续努力。”
他顿了顿，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卫国啊，你看，这就是学问之路。承认你厉害，但并不完全认同你的路数。你去了学院，要学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这其中的‘规矩’。”
白术冷哼一声，把信纸折好，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刚毅和强迫症般的准确：“规矩？能治病救人的就是好规矩！他们的书是死的，咱们的方子、针法是活的！救了多少人，他们知道吗？”
他看向赵卫国，目光如炬：“卫国，记住你亲眼见过的、做过的。书要读，理论要学，但别被本本框住了脑子。哪天他们书上写的治不了病，别忘了回头看看咱们这土册子！”
赵卫国愣在原地，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深思。
他原以为那本册子是通关金牌，没想到，在学院的教授眼里，它更像是一份需要被谨慎审视的“特殊参考资料”。
真正的求学之路，并非一路坦途，肯定与质疑、实践与理论、民间与庙堂之间的碰撞与磨合，才刚刚开始。
他再次看向那本边角磨损的油印册子，忽然觉得它比来时更沉了了些。
而那扇刚刚打开的门，门后的路，似乎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平坦光明，反而显得更加曲折和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