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湘铁路的崇山峻岭间，回荡着开山炮的闷响和风钻刺耳的尖啸。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机油味和永远散不尽的岩石粉尘。
新建的隧道口，像一张吞噬光线的巨口，向外喷吐着浑浊的气流和汗流浃背的工人。
“呜——呜——！”
突然，一阵急促刺耳的哨音撕裂了工地的喧嚣，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停！都停下！苏联老大哥的掘进机趴窝了！” 工段长王源的吼声顺着扩音喇叭炸开，满是焦躁。
“啥？又趴窝了？！” 正抡着大锤砸钢钎的壮汉李石头把锤子一扔，黝黑的脸上淌下泥浆般的汗水，“这才干了半个钟头？老大哥的机器也这么不经造？”
人群呼啦一下围向隧道深处。
只见那台巨大的、漆着绿漆的苏联进口隧道掘进机，像头累瘫的铁牛，静静地趴在刚炸开的乱石堆前。
它巨大的钻头耷拉着，液压臂也软趴趴地垂下来，原本轰鸣的引擎此刻只剩下几声无力的“突突”，然后彻底熄火。
几个戴着鸭舌帽的苏联专家，正围着机器急得团团转，领头的大胡子瓦连京工程师，用生硬的中文夹杂着俄语，对着图纸和机器零件指指点点，额头青筋直跳。
“尼克斯拉维亚！（糟糕！）” 瓦连京抹了把汗，对着翻译吼，“问问他们！备件！新的液压泵！什么时候能到！”
翻译是个年轻小伙，脸色发白：“瓦连京同志，说了…备件要从省城调，最快…最快也得三天后！”
“三天？！” 王源工段长一听，差点蹦起来，“三天？！这隧道工期卡得死死的！耽误一天都是大事故！等三天，黄花菜都凉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掘进机直转圈，“这可咋整！这可咋整！不是去请那个白术技术员了吗，怎么没见人来报道！”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挤进了人群。
正是刚刚被调到桂湘铁路支援建设的白术和当归。
两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标志性的帆布药箱。
“这是出啥事了？” 白术沉稳地问道，目光已经扫向那头趴窝的巨兽。
“还能有啥事？吃饭的家伙什儿坏了！” 王段长没好气地指着掘进机，“苏联老大哥都搞不定！说没备件，要等三天！三天啊！这隧道还挖不挖了！”
瓦连京看到又来了两个工人打扮的，烦躁地挥挥手，用俄语嘟囔：“达瓦里希（同志），别添乱了，这是精密机械问题！”
翻译尴尬地转述：“瓦连京工程师说…这是技术问题，很复杂…”
领两人来报到的同志忙介绍说:“他俩就是特调请来的技术员。”
白术没理会翻译的委婉，径直走到掘进机庞大的液压臂旁边。交代:“把电源打上！”
王段长很得令的命人打上电源。
苏联专家一脸懵的看着他们的操作。
翻译员在他耳边嘀咕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专家一脸无解，两手一摊，示意翻译先看着吧。
白术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绪，然后伸出了左手——给机器把脉。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金属外壳上。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工人们疑惑地看着，苏联专家则带着一丝不屑和好奇。
当归站在弟弟身边，眼神专注而信任。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白术闭上眼睛，眉头微蹙，指尖在粗糙的金属表面缓缓移动、轻点、按压。
他仿佛不是在触摸一台冰冷的机器，而是在感受一个巨大生命体的脉搏。
“这里…” 白术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指着液压臂靠近根部的一个复杂阀组，“压力不稳，有间歇性的‘滞涩’感…像…像人血脉不通，气滞血瘀。”
他手指移向引擎部位下方：“这里，油路有‘虚热’，油温过高，循环不畅，像是‘阴虚火旺’。”
最后，他指向一个连接钻头传动轴的巨大轴承箱，“这里，有‘湿浊痹阻’，轴承内部进了水汽和杂质，摩擦异常，发出‘涩滞呻吟’。”
他用的是中医的术语，描述的却是机器的病态！
“胡说八道！” 瓦连京旁边一个年轻的苏联技术员忍不住用生硬的中语喊道，“机器！不是人！什么气滞血瘀！荒唐！”
瓦连京却抬手制止了技术员，他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白术那只贴在机器上的手，又看看白术异常笃定的神情，若有所思。
“小伙子，” 瓦连京用生硬的中文问，“你…懂机械？”
白术睁开眼，摇摇头：“不太懂结构原理。但我能‘感觉’到它哪里不舒服，就像…给人把脉一样。”
“把脉？” 瓦连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哦！神秘的东方医术！你…继续说！”
白术看向王源和瓦连京：“段长，瓦连京同志。问题主要在三点：一是液压主控阀内部有杂质卡滞，导致压力不稳；二是机油散热器局部堵塞，导致油温过高；三是主传动轴密封磨损，进了泥水杂质，轴承磨损加剧。液压阀清洗一下或许能行，密封必须立刻换，散热器要疏通。没有新液压泵，清洗现有阀芯，暂时也能顶一阵子。”
他条理清晰，直接点明了故障点和临时解决方案！
瓦连京听完翻译，猛地一拍大腿：“乌拉！（好！）达瓦里希！你说的症状…和我们初步判断一致！特别是密封进水！你是怎么…‘感觉’到的？！” 他看向白术的手，充满了不可思议。
“一点…特殊的感觉。” 白术无法解释透。
“好！就按你说的试试！” 瓦连京也是个果断的人，立刻指挥手下苏联技工，“拆！清洗液压阀！检查密封和散热器！”
工人们立刻动了起来，在苏联技工指导下开始拆卸。
王源紧张地搓着手：“白技术员，这…这能成吗？半小时？你刚才说半小时给方案…”
“试试看。” 白术没有打包票，但眼神坚定。
当归则默默打开药箱，取出一些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自制的“清污油”（类似煤油但添加了去污草药成分），递给拆卸的工人：“用这个擦洗阀芯，去污快，还不伤金属。”
不到半小时。
“装好了！” 工人喊道。
瓦连京亲自上前，深吸一口气，猛地按下启动按钮。
“突突突…嗡——！” 一阵低沉有力的轰鸣响起！
巨大的钻头缓缓抬起，液压臂也重新充满了力量！
“乌拉！修好了！” 苏联军工们欢呼起来。
瓦连京激动地一把抱住白术，用力拍着他的后背：“达瓦里希！神奇！太神奇了！你是机械的医生！东方的魔法！”
工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神了！白技术员！神手啊！”
王源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下工期保住了！”
然而，欢呼声还没落下。
隧道深处，突然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几个灰头土脸的工人，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脸憋得青紫。
“段…段长！不好了！里面…里面放炮后…灰太大了！好多兄弟…咳…咳得喘不上气…眼发黑…站…站不住了！”
这是尘肺病急性发作！
而且是集体性的！
当归立马有预感！
刚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窟！
“快！当归！救人！” 白术脸色大变，抓起药箱就冲向隧道深处。
当归紧随其后，步伐迅疾如风。
隧道里，能见度极低，弥漫着呛人的、带着浓烈硫磺和岩石粉末的烟尘。
十几名工人或瘫倒在地，或扶着岩壁剧烈咳嗽、喘息，脸色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哮鸣，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是石沫子呛进肺里了！” 有经验的老工人绝望地喊着，“这玩意儿…要命啊！”
“别慌！” 当归的声音穿透烟尘，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
他迅速扫视现场，对白术喊道：“白术！用金针！先镇住肺气痉挛！我去配药！”
“好！” 白术立刻打开针包，捻起数根细长的金针（比普通银针更贵重，传导性更好）。他目光如电，认穴极准。
肺俞、定喘、天突、膻中！
金针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微弱的金光，精准刺入穴位！
他行针手法独特，并非一味深刺，而是采用高频的、极其细微的“震颤抖法”。
针尖刺入穴位后，他的手指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看清的速度轻轻颤动，带动金针在穴位深处产生一种高频的、温和的震荡波。
“咳咳…呃…” 一个咳得蜷缩在地的年轻工人，在金针入穴的瞬间，剧烈的痉挛猛地一顿，随即，那撕心裂肺的窒息感竟然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
虽然还在咳，但能喘上气了！
他惊愕地抬起头，看向白术，眼中充满了求生的希望。
“有效！快！给其他人施针！” 当归一边迅速从药箱里拿出几个瓷瓶，将几种药粉混合，一边指挥赶来的卫生员，“快！找水！把这些药粉调成糊状！给他们含在舌下！能化痰开窍！”
他配的正是之前佛子岭防治矽肺病药方的改良版，加入了更多针对急性粉尘刺激的化痰开窍药，如石菖蒲、冰片、皂角刺粉。
白术的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中快速移动。
他的手指稳定而迅捷，金针带着细微的嗡鸣，刺入一个又一个工人的穴位。
每一次“金针镇颤”，都像在紊乱的肺经上按下了暂停键，强行平息了那要命的痉挛。
工人们急促的喘息声、可怕的哮鸣音，随着金针的震颤，竟真的渐渐平复下来！
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咳嗽也未停止，但最致命的窒息感被遏制住了！
“神…神医啊！” 一个刚被施针、缓过气来的老工人，泪流满面，抓住白术的裤腿，“医生…谢…谢谢你…捡回条命啊…”
王源和赶来的瓦连京看到这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
他们亲眼见证了冷冰冰的金属在白术手下“复活”，又亲眼目睹了小小的金针从死神手里抢回人命！
“不可思议…东方的医术…太伟大了…” 瓦连京喃喃自语，看着白术和当归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当归将调好的药糊分发给卫生员和症状较轻的工人，让他们帮助含服。
他看着眼前暂时脱离危险的工人们，眉头却并未舒展。
“段长，瓦连京同志，” 当归沉声道，“这次急性发作暂时压住了，但隧道里的粉尘太大，光靠口罩挡不住这么细的石沫。必须立刻加强通风！湿式作业！否则，今天救回来，明天、后天还会出事！尘肺是积累的，急性发作会要命，慢性的…更磨人！”
他拿出纸笔，快速写下一个药方：“这是我和白术之前研究防治矽肺的方子，这次根据急性发作的情况改良了，加了更强的化痰散结、清肺排浊的药，像海浮石、蛤壳粉、浙贝母。立刻派人去抓药！每天熬大锅药，让所有进隧道的工人上工前、下工后都喝一碗！能保护肺，排出一些粉尘！”
王源一把抓过药方，像抓着救命符：“好！好！我亲自去办！通风！洒水！熬药！一个都不能少！”
他看向白术和当归，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深的信赖，“白技术员，秦医生…今天，多亏了你们兄弟俩！你们…真是咱铁路建设者的守护神啊！”
就在这气氛稍缓，众人心头石头落下一半的时刻，一个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剧烈呛咳！
“咳！咳咳咳咳——呃——嗬嗬……” 声音来自一个刚才被白术用金针稳定下来的年轻工人，名叫小四川。
他原本已经能平躺喘息，此刻却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瞬间从蜡黄憋成了可怕的紫绀！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血丝，里面是濒死的恐惧和无尽的痛苦。
“小四川！你怎么了？！” 旁边的工友惊叫着想去扶他。
“别碰他！” 白术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过去，半跪在地。
他迅速搭上小四川的脉门，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急促，如同狂风中乱撞的麻雀，更带着一种沉滞的、向下坠的邪毒感！
这与他之前诊断的“气滞血瘀”、“肺气上逆”截然不同！
当归也立刻赶到，他掰开小四川紧咬的牙关，只见舌苔在短短时间内竟变得灰黑厚腻，舌下脉络紫黑怒张！
“不对！不只是粉尘！” 当归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惊骇，“他体内…有别的毒！粉尘激发了它！”
“金针！” 白术低喝，手已经探向针包。
他捻起最长的一根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向小四川胸口的膻中穴，试图再次镇住那狂暴的气逆。
针尖刺入，白术立刻施展他那独特的“震颤抖法”。
然而，这一次，针下的反馈异常诡异！
金针仿佛刺入了一块粘稠的、充满阻力的沼泽，那股试图引导、平复的震荡之力，非但没有像之前那样顺利传导、平息痉挛，反而像是激怒了潜藏的什么东西！
“呃啊——！” 小四川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随即又重重砸回地面。
他紫绀的脸色迅速转黑，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涌出带着血丝的、灰黑色的泡沫！
“针…针在动！” 旁边眼尖的工友惊骇地指着那根刺在膻中穴的金针。
只见那金针的针尾，竟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剧烈震颤，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嗡”声，仿佛在抵抗白术的控制，又像是被小四川体内某种狂暴的力量所牵引！
“反噬？！” 白术心头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的金针，竟然无法安抚，反而像是引动了更可怕的邪毒！
瓦连京和工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惊呆了。
刚刚还在欢呼“神医”的他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恐惧和茫然。神医…也会失手？
“撤针！” 当归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快！把他翻过来，拍背！催吐！必须把毒物弄出来！快啊！”
白术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难以置信，但手上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拔出了那根剧烈震颤、仿佛有了自己生命的金针！
针尖离开穴位的瞬间，一股带着腥臭的、冰冷的气息似乎也随之散逸出来。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剧烈抽搐、口吐黑沫的小四川翻过来，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呕——咳咳！” 小四川猛地呕出一大滩粘稠、灰黑、夹杂着未消化食物和血丝的秽物，气味极其腥臭难闻。
呕吐之后，他那可怕的紫绀和抽搐终于稍稍缓解，但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死灰，生机仿佛随时会断绝。
隧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小四川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
白术握着那根刚刚拔下的金针，手指微微颤抖。
他低头凝视着针尖——原本金光灿灿的针尖，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暗淡的灰黑色泽！
当归迅速检查小四川的脉搏和瞳孔，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命暂时吊住了，但…毒入脏腑，伤了根本。金针引动了他体内潜藏的剧毒，恐怕…肺腑已经受损严重，就算能活下来，这身体…也彻底垮了。”
他看向王源和瓦连京，声音沉重，“段长，瓦连京同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隧道里的粉尘，恐怕混杂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极其阴毒的矿物或化学物质！小四川…可能之前就接触过，或者体质特殊，这次粉尘刺激彻底引发了毒性！必须立刻彻查粉尘来源！否则，下一个倒下的，不知道是谁！”
王源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惨白和后怕。
他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小四川，又看看白术手中那根变色的金针，最后目光落在白术和当归同样凝重无比的脸上。
信赖依旧在，但这份信赖里，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和前所未有的压力。
守护神…也并非万能。
瓦连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块小四川呕出的、粘附着灰黑色粉尘的秽物，放入一个玻璃瓶，又指了指白术手中的金针，用生硬但极其严肃的中文说：“达瓦里希…这个…样本…带回…实验室…分析！必须…找出…毒物！你们的医术…神奇…但敌人…更狡猾！”
隧道外，阳光依旧刺破烟尘，但此刻照进来，却显得格外惨淡。
白术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汗水，此刻更添了污秽和那抹诡异灰黑的手，又看看地上气若游丝的小四川。
一双手，能感知钢铁的“病痛”，能以金针镇抚生命的“尘霾”，却也在这未知的剧毒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隧道外，阳光刺破烟尘。
白术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和汗水的双手。
一双手，既能感知钢铁的“病痛”，也能以金针镇抚生命的“尘霾”。
金针悬命，尘毒噬心，这崇山峻岭间的战斗，远比想象的更加残酷和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