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晨光被厚重的云层割得支离破碎,洒在御案上的时候,已经失了温度。
皇帝萧景琰端坐龙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玉珏——那是他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冷白玉面上刻着半阙残诗,据传是先皇后临终前以血指所书。
这玉,平日锁在内库三层匣中,从不轻佩。
可今日一早,他便命冯保取出,亲自系于腰间。
冯保低着头,冷汗浸湿了内衫。
他已经连着驳回了三份奏折,朱笔批语一个比一个狠:“蠢钝如猪,不堪为臣”“尔等尸位素餐,朕养尔等何用?”最后一道更是直接撕了扔在阶下,命人拖出去申斥。
满殿内侍噤若寒蝉。
唯有文书房方向,一道纤细身影静静立于雕花木柱的阴影里,像一柄收鞘的刀,不动,却让人无法忽视。
苏识垂眸,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掐掌心。
她记得这一幕。
前世看《命运》时,吉尔伽美什每逢失控前,总会不自觉地触碰“王者之戒”或“天之锁”,那是他对“神性正统”的执念具象化——当自我认同动摇时,便会通过仪式性动作确认“我即天命”。
而眼前这位大靖天子,自幼被废妃所生,六岁才得认祖归宗,登基前历经三废三立,骨子里早被“背叛”二字刻下创伤。
如今九皇子萧玦离京两日,未递回奏,表面是失仪,实则触了皇帝心底最深的刺:你也要背离我?
这不是政务疏漏,是忠诚危机。
苏识眸光微闪,脚步轻移,悄然走向御前文书台。
她翻开今日待呈的奏折堆,目光一掠而过,最终抽出那份户部递上的《恭贺圣天子御极十载贺表》。
内容陈词滥调,无非是“四海升平、万民归心”之类。
但她要的,从来不是内容。
她提笔,在批注栏边缘,以略显生涩的字体写下一行小字:
“十年来,唯陛下能镇乾坤,压诸王。”
字迹歪斜,墨色浅淡,像是哪个不熟政务的宫女模仿文官口吻抄录时,一时忘情添上的私语。
谄媚,却稚拙;越界,却不具威胁。
她将贺表轻轻置于最上,退后半步,隐入廊柱阴影。
片刻后,皇帝翻阅奏折,动作忽然一顿。
他的目光落在那行小字上,瞳孔微缩。
“镇乾坤,压诸王”——这七个字,像一把钥匙,精准插进他心房的锁孔。
他沉默良久,嘴角竟缓缓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荒原久旱后突逢甘霖,干涸的灵魂被奉上了久违的香火。
“此批注,何人所写?”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冯保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陛下,是文书房苏掌事整理时所注。”
殿内一片死寂。
按常理,宫人擅评朝政,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可皇帝只是盯着那张纸,良久,竟将整份贺表收入袖中,淡淡道:“留中。”
留中不发——这是极罕见的默许嘉奖。
冯保惊得几乎站不稳。
他偷偷抬眼,看向角落里的苏识。
她正低头掩唇轻咳,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那双眼睛,清冷如寒潭,映着烛火,却没有一丝波澜。
她根本不在乎皇帝信不信那句话。
她在喂神吃香火。
她在用最柔的手段,化解一场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而更可怕的是——她早就算准了皇帝今日会失控,提前布下了这颗棋。
冯保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女人……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苏识缓步退回文书房,指尖轻抚案上一叠归档奏折。
她知道冯保在怀疑她。
但她更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窗外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她刚合上最后一本册子,一道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沈砚,那个平日沉默如影的文书小吏,不知何时已立在帘外,手中捧着一卷誊抄。
他没有进屋,只是将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轻轻推入门缝。
苏识弯腰拾起,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迹清峻如松:
“你今日所注,与往日风格迥异。”沈砚被拖下去的时候,脚步踉跄,衣襟沾了廊前湿冷的青石碎屑。
他没挣扎,也没喊冤,只是在经过苏识所在的回廊时,抬眼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雪夜里一星火光——痛,却清醒。
苏识立在朱漆廊柱后,指尖缓缓收拢,将那张伪造的“三皇子密令”压进袖中。
纸角锋利,划过掌心,留下一道浅痕。
她没躲,任它刺着,像是要借此确认——这不是剧本,是刀刃正在割开命运的喉咙。
她知道沈砚懂了。
懂她为何要选他。
懂那句“往日写给萧玦看,今日写给神看”是什么意思。
更懂,自己不过是一枚被她轻轻拨动的棋子,而真正的棋局,早已铺展在紫宸宫的每一寸阴影里。
昨夜风紧,她伏案至三更,仿三皇子幕僚笔迹,写下那封“借沈砚之手污九皇子”的密信。
字字拙朴,句句露破绽——可越是拙劣,越像真有人急不可耐地要栽赃陷害。
她甚至故意在信尾漏了个错字:“兵粮”写成“丙粮”,像是仓促间疏忽。
这种“蠢”,才最能入皇帝的眼。
因为萧景琰不怕聪明的阴谋,他怕的是沉默的背叛。
所以他宁可相信一个抄错字的小吏,也不愿承认朝中真有党羽勾结边将、图谋不轨。
荒谬吗?可这正是苏识等的机会。
权力的裂缝,从来不在刀光剑影处,而在人心最不愿直面的角落。
皇帝需要的不是真相,是安全感。
她便给他一场“可控的丑闻”,让他在荒唐中找回掌控感——贬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既能泄怒,又不必动摇根基。
一场风暴,被她用一张纸、一句话,轻轻引向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而真正的雷,还在路上。
苏识转身步入文书房,烛火映照下,她取出一本暗格中的《北境驿报录》,指尖停在“朔州”二字上。
那里,是萧玦此行巡查的最后一站,也是三皇子势力盘踞最深的咽喉之地。
她记得前世看《进击的巨人》时,兵长利威尔总说:“最安静的时候,往往是敌人已经包围了你。”
现在的宫里,太安静了。
冯保开始怀疑她,沈砚看穿了她,而皇帝……正沉浸在“识破奸计”的自得中,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可他不知道,真正致命的棋,从来不会摆在明面。
她合上册子,轻声道:“萧玦,你再慢一步,我就只能把火,烧到你自己身上了。”
窗外,夜雨忽至,敲打着宫瓦,如千军万马踏过荒原。
第五日,必有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