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慧的目光从踏进堂屋门槛起,就不由自主地被正对面墙上那幅《家山清趣》牢牢吸引住了。她虽是个高中生,在县里读书,见识比村里一般足不出户的姑娘们要多些,但真正意义上的水墨山水原作,也只在县文化馆那次“民间艺术展”的宣传栏里,见过几张模糊的、印在粗糙铜版纸上的复制品。而眼前这幅,是真真切切挂在墙上的原作!
那墨色的运用,浓淡干湿,层次极其丰富。近处的山石用焦墨勾勒,皴法苍劲,仿佛能触摸到岩石的坚硬与棱角;中景的树木以浓淡相间的墨色点染,显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而远处的峰峦则用极淡的墨痕渲染,若有若无地隐现在云雾之中,营造出一种深邃莫测的空间感。那留白处更是巧妙,看似空无一物,却让人仿佛能听到山涧溪流的淙淙水声,感受到林间清风的徐徐拂动,甚至能想象出飞鸟掠过、松涛阵阵的景象。整幅画气韵生动,意境悠远空灵,比文化馆里那些呆板、失真的印刷品,不知要强了多少倍,充满了手绘作品独有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
“振华叔,红梅婶子,这画……真好看!挂在屋里,感觉整个屋子都不一样了,特有……特有意境!就像把外面的山水搬进了家里一样!”周慧慧看得入了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由衷地赞叹道,一双杏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纯粹的艺术欣赏和震撼。
高红梅正拿着暖水瓶给她倒水,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混合着无比骄傲与甜蜜满足的笑容,语气轻快得像只小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是吧?婶子也觉得好看,越看越耐看!慧慧你有眼光!这可是你振华叔前儿个闲着没事,自己铺开纸墨画的!从研磨到装裱,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什么?振华叔画的?!您……您自己画的?!”周慧慧惊得差点从炕沿上直接弹起来,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坐在八仙桌旁、神色一如既往平和的周振华,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振华叔,您……您还会画画?而且……而且还画得这么好?!这……这简直是大师的水平啊!”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简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之前对这位远房叔叔的所有固有认知。在她过往的印象里,周振华叔是个话不多、性格有些内敛,但为人极其沉稳可靠的优秀猎人和庄稼把式。他力气大,懂得辨认山里的草药,还会弄那种效果神奇的蜂蜜。这些虽然已经让她觉得振华叔很了不起,但终究还在一个“能干的农村能人”范畴之内。可现在,他居然还能画出如此具有传统文人气息、笔法精湛、意境高远的水墨山水画?这简直是……是能文能武,深藏不露啊!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对周振华的敬佩之情瞬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周振华被侄女这过于夸张和直白的反应弄得有些赧然,他不太习惯成为这种惊叹的焦点,谦逊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胡乱涂鸦,兴之所至,画着玩玩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就是自己看着,装饰一下空墙面罢了。”
“振华叔,您太谦虚了!这要是胡乱涂鸦,那县文化馆里挂的那些画成什么了!”周慧慧激动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看向周振华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仿佛在看一个突然出现的世外高人,“您这水平,放在古代,那就是文人雅士!真真是深藏不露!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您还有这本事呢!”
她越看那幅画越是喜欢,越品越觉得韵味无穷。一个大胆而充满浪漫色彩的念头,如同春天里破土而出的笋尖,突然就冒了出来。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正值最爱幻想、最富诗意的年纪,带着点学生气的冲动和对美好事物的天然向往。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充满期待地望向周振华,声音都带上了点小心翼翼的央求意味:“振华叔……那个……我……我能求您件事吗?”她怕被拒绝,连忙补充,“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的!”
“什么事?但说无妨,只要叔能办到。”周振华语气依旧温和,鼓励地看着她。
周慧慧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眼睛亮闪闪地说:“您……您画画这么好,能……能给我也画一张像吗?不用像这山水画这么复杂、这么大……就……就简单画个我的样子,素描或者小像就行!我……我想带回学校去,夹在书本里!同学们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家里叔叔亲手给我画的,他们肯定羡慕死了!” 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拥有一幅独一无二的手绘肖像画的情景,心里美滋滋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然而,她这话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在旁边一直笑眯眯听着的高红梅心里,却激起了层层涟漪,甚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画像?
对啊!画像!
慧慧这丫头无心的一句话,倒是猛地提醒了她!自家男人有这么好的画技,能给空荡荡的家里画气势磅礴的山水,能答应给青春靓丽的侄女画肖像留念,可她这个与他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妻子,天天在他眼前晃悠,怎么就没想过,让他也给自己画一张呢?
高红梅看着周慧慧那青春洋溢、充满胶原蛋白的脸庞,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黑亮辫子,那件干净合体的白衬衫蓝背带裙,再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虽然她模样周正,在同龄人里算得上俊俏,可毕竟是常年操持家务、下地干活的农村妇女,一双手因为劳作变得有些粗糙,皮肤也不像年轻姑娘那样水灵光滑了,穿着也是最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一股莫名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完全意识到的酸意,混合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感和小小的委屈。
身为他的妻子,难道不应该是他笔下第一个、也是最应该被描绘下来的人吗?这画笔,这才华,难道不该最先为她绽放?要是以后振华兴致来了,给张家媳妇画个花样,给李家闺女描个鞋样,或者像今天这样应承了别的小姑娘画像,唯独没有她这个正牌妻子的,那像什么话?邻里乡亲说起来,她脸上也无光啊!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野草般在她心里疯长,再也压不下去了。她立刻接过周慧慧的话头,语气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撒娇般的嗔怪,还有一丝宣示主权的意味,对周振华说:“哎!慧慧这么一说,我可想起来了!振华,你光顾着给家里画山水,美化屋子,现在慧慧一提,你又要给她画画像,怎么就偏偏把你媳妇儿我给忘了呢?不行!我也要!我得是第一个!你得先给我画!”
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腰板,用手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鬓角头发,又扯了扯衣角,摆出一副“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才是你最该画的人”的架势,那模样,三分认真,七分娇憨,逗得一旁的周慧慧忍不住抿嘴偷笑,觉得红梅婶子真是可爱。
周振华先是一愣,随即看到高红梅那副看似嗔怪、实则暗含期待、一丝丝小醋意和满满依赖的模样,心里顿时如同明镜一般,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爱怜。他立刻从善如流,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专注地看向高红梅,语气无比肯定和郑重:“画!都画!慧慧的画像,叔答应了,肯定给她画,让她带回学校去风光。但是——”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看到高红梅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来,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家红梅的画像,当然更要画!而且得排在第一个,好好画,用心画,画得比墙上那幅山水画还要用心!要把我媳妇最好看的样子,永远留在纸上!”
他特意重重地强调了“我家红梅”这四个字,如同最郑重的宣告。这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高红梅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小疙瘩和小委屈,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和满足感,脸上也立刻阴转晴,绽放出灿烂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嗔怪地白了周振华一眼,语气却软得像棉花:“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
周慧慧看着叔叔婶婶之间这自然而充满爱意的互动,心里也为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温暖,连忙懂事地说:“太好了!谢谢振华叔!也谢谢红梅婶!那我今天就不多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画像的事不急,等您什么时候有空、有兴致了再画就行!” 她识趣地起身告辞,心里满怀期待着属于自己的那幅画像,同时也被振华叔和红梅婶之间这种朴实却深厚的感情深深触动。
高红梅热情地将周慧慧送到院门口,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远,这才关上门,转身回到屋里。一进门,脸上就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喜滋滋的笑容,开始围着周振华转悠,嘴里不停地琢磨起来:“振华,你说真要给我画像,我穿哪件衣服好?是穿那件过年新做的、带暗红格子的罩衫,还是就穿平时这件蓝色的?是不是得把头也好好梳梳,抹点头油?背景选哪儿好?就在这屋里,靠着这山水画?还是去院里,坐在那棵枣树下?光线是不是也很要紧?要不赶个早半晌,阳光正好那时候?”
她一下子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像个即将得到心爱礼物的小女孩,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恨不得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完美。
周振华看着妻子因为一个简单的约定而瞬间焕发出的、如同少女般明媚的光彩,心里软成一片,充满了怜爱。他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道:“不急,慢慢想。画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找个你状态最好、我也最有感觉的时候。你想怎么画,穿什么衣服,选什么背景,咱们就怎么画。总之,一定把你画得最好看,比年轻时候还好看。”
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夫妻二人身上,也照在那幅即将迎来“人物画”同伴的《家山清趣》上。小小的屋子里,因为这一个关于画像的、突如其来的甜蜜约定,又增添了一份浓浓的、令人心动的期待和幸福感。高红梅觉得,这平凡的日子,真是被自家男人过得越来越有滋味,越来越有盼头了。她已经开始在心里悄悄勾勒自己坐在画中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