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来得猝不及防。
顾昭的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壁上，耳鸣如雷，残玉裂口里渗出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掌心积成温热的小滩。
他眨了眨眼，勉强捕捉到苏绾发间珍珠簪的微光——那点白芒像浮在墨海里的星子，随着她的动作忽近忽远。
有凉丝丝的手覆上他手腕，是苏绾的指尖，带着常年接触古玉的清寒，却在此时烫得惊人。
\"顾昭？\"她的声音裹着焦急，尾音发颤，\"能听见我说话吗？\"
耳鸣里突然炸开一声脆响，像古瓷开片。
顾昭瞳孔骤缩，一段记忆顺着残玉裂缝直灌而入——修复室的暖黄灯光下，师父的手抚过他刚修好的青瓷碗，指节上还沾着金漆，\"昭儿，有些债，总要有人还。\"可下一秒画面扭曲，变成了另一个场景：青铜色的镜面足有两人高，无数银线在镜后交织如网，师父跪在血阵中央，残玉与灵契碑相连，嘴角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绽开，却抬头笑出了声，\"昭儿会来的。\"
\"啪。\"
苏绾的指尖掐了他虎口一下。
顾昭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她的手腕，指腹能摸到她脉搏跳得又急又乱。
黑暗中她的呼吸声格外清晰，带着点潮湿的热度拂过他耳垂：\"你刚才瞳孔在抖，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灵识。\"
\"我师父......\"顾昭喉结滚动，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他在镜界里。\"
话音未落，一道幽蓝的光刺破黑暗。
哑僧合十的手掌托着团火焰，火光映得他眼角皱纹泛着金，\"镜界非虚妄，是所有断契者的归宿。\"他另一只手抬起，枯瘦的食指指向左侧石壁——那里原本斑驳的暗纹正随着火光流转，隐约显出云雷纹的轮廓，\"那面镜，曾是通途。\"
顾昭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残玉在掌心发烫。
他忽然想起师父失踪前那晚，老人盯着案头半块古镜残片说过的话：\"灵契如网，镜界是网眼。\"原来不是说残片，是说这整面墙里的机关。
他从怀里摸出魂匣，入手的凉意让掌心的血珠凝了凝。
苏绾察觉他动作，手指悄悄勾住他衣摆：\"你要做什么？\"
\"解铭文。\"顾昭舔了舔发涩的嘴唇，魂匣表面的饕餮纹在幽光下泛着青，\"师父的灵力在残玉里，能当钥匙。\"
话音未落，他已闭目引动点化之力。
熟悉的热流从丹田升起，却在途经心口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是影无尘刚才留下的血契余波。
顾昭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苏绾的手立刻覆上他后颈，清凉的灵力顺着大椎穴涌进来，替他冲开那团滞涩。
\"谢谢。\"他低声道，没敢转头看她的表情。
灵力注入魂匣的刹那，石壁暗纹突然金光大作。
顾昭睁眼，看见那些原本模糊的云雷纹正拆解重组，最终显出八个篆字：\"镜开一线，契裂一瞬。\"
\"是师父的字！\"他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贴上石壁，\"他当年刻在这里的。\"
苏绾凑近些，发梢扫过他手背：\"什么意思？\"
\"镜界的门只能开一线，趁灵契松动的瞬间。\"顾昭突然握住魂匣，将饕餮纹对准石壁上最亮的那道金线，\"魂匣里封着师父的灵力，能和铭文共鸣！\"
话音刚落，魂匣发出蜂鸣。
石壁上的金光骤然收拢，在云雷纹中心凝成一道细缝，像被利刃划开的绸缎。
细缝里透出幽蓝的光，隐约能看见古铜镜的轮廓——镜面蒙着层雾气，却映出顾昭此刻苍白的脸。
\"你们竟敢触碰禁忌之门！\"
影无尘的声音像碎玻璃扎进耳膜。
顾昭抬头，看见殿顶垂下数道黑影，状若活物的黑藤，尖端泛着腥红。
苏绾立刻挡在他身前，袖中滑出把乌木尺——那是苏家鉴定师的压箱底法器，专破邪祟。
\"退开。\"顾昭扯住她后领往后拽，\"我来稳住魂匣！\"
他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混着灵力涌进魂匣。
黑藤擦着苏绾发梢掠过，在石壁上灼出焦痕。
哑僧终于动了，他弯腰拾起颗滚到脚边的檀木佛珠，指尖掐诀，佛珠突然爆出刺目白光，撞散最近的黑藤。
\"顾昭！\"苏绾喊他，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惊慌，\"灵脉在紊乱，再撑下去你会......\"
\"我师父在等我。\"顾昭打断她，额头抵着石壁，能清晰听见镜界门内传来的风声，\"三年前他说'昭儿会来'，现在我来了。\"
魂匣的蜂鸣达到顶峰。
镜界门突然洞开，蓝光如瀑倾泻。
顾昭感觉有双手从门内攥住他手腕，力道熟悉得让他眼眶发酸——是师父的手，带着常年握刻刀的薄茧。
\"顾昭！\"苏绾扑过来要抓他，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开。
她撞在石壁上，乌木尺\"当啷\"落地，\"你疯了？
镜界里的时间......\"
\"替我守住外面。\"顾昭回头冲她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这么肆意，\"等我带师父回来。\"
话音未落，他被那双手猛地拽入门中。
镜界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最后一眼，他看见苏绾跌坐在地，发簪掉在脚边，珍珠碎了一地；哑僧站在光里，合十的手掌仍托着幽蓝火焰，嘴唇开合，像是在说\"善哉\"。
黑暗再次笼罩殿堂。
而在镜界之中，顾昭缓缓睁开眼。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檀木香——是师父修复室里的味道。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不再沾着血，而是覆着层淡金色的光。
抬眼望去，前方立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雾气正在消散，露出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靛青褂子，背对着他，手里握着半块残玉——和顾昭掌心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昭儿。\"
声音沙哑，却带着顾昭最熟悉的温软。
他喉头发紧，迈出一步。
镜面的雾气突然翻涌，像有暗流在水下搅动。
顾昭这才发现，镜中倒影并非只有师父——无数道模糊的影子在镜面深处浮动，有的穿着现代西装，有的裹着古代袍服，全都朝着他伸出手，嘴型开合，像是在喊什么。
但他听不见。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师父缓缓转身。
顾昭的脚步顿住。
三年未见，老人的鬓角白得更彻底了，眼角的皱纹里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沧桑。
他手里的残玉泛着温润的光，和顾昭掌心的那半块遥相呼应，在两人之间连成金线。
\"我就知道你会来。\"师父说，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有些事，比我想的更麻烦。\"
顾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想冲过去，却发现双脚像陷在泥里——不是镜界束缚，是他突然害怕，害怕这只是另一个幻觉，害怕触碰到的瞬间，师父会像影无尘的虚影那样，碎成光点。
师父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抬起手，残玉的金光更盛了些：\"过来，昭儿。\"
顾昭终于动了。
他一步步走向师父，每走一步，镜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就清晰一分。
他看见有个穿黑衫的男人站在最前面，眼角点着朱红——是影无尘。
影无尘的嘴型很慢，顾昭终于看清他在说什么：\"小心......\"
师父的手覆上他额头。
顾昭的意识突然陷入混沌。
最后一刻，他听见师父说：\"灵契的真相，比我们想的更古老......\"
镜界的空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潭，开始一圈圈波动。
顾昭的眼皮越来越沉，隐约看见师父身后的铜镜里，浮现出另一张脸——和他有七分相似，穿着古代修复师的青衫，手里也握着半块残玉。
那张嘴动了动，顾昭听见他说：\"该醒了。\"
然后，黑暗彻底笼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