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踏出镜界的瞬间，阳光正穿过玉衡轩褪色的布帘，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光斑。
他下意识低头，掌心的玉衡令还带着镜界里的余温，纹路间流转的微光与心跳同频——直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从后颈窜起。
像是有根细针挑破了空气，四周景象突然开始扭曲。
褪色的招牌“玉衡轩”在视野里拉伸变形，原木柜台的木纹渗出墨色，连风里飘着的檀香都变得黏腻。
顾昭瞳孔微缩，正要运起点化之力探查，一道沙哑的男声已从虚空中碾来：“小修复师，你当真以为修复是为了守护？还是……”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填补你自己心里的窟窿？”
话音未落，顾昭眼前的光影突然重组。
他站在藏渊市拍卖行的走廊里，苏绾的驼色大衣扫过他手背，带起一阵冷风。
“顾昭，云起拍卖不再接受玉衡轩的鉴定委托。”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眼尾那颗泪痣在水晶吊灯下泛着冷光，“赝品率超过三成，你师父教你的就是这个？”
顾昭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苏绾还捧着他修复的明代梅瓶说“釉色比故宫那只更活”，此刻她的眼仁却像两颗玻璃珠，倒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后退半步，撞进一堵温热的“墙”——赵铁山的粗嗓门炸在耳边：“小顾！你说那铜爵是西周的！老子信你才拍下来，结果特么是上周倒模的！”老藏家的手掐着他肩膀，力度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可顾昭却闻不到他惯常的二锅头味，只有塑料燃烧的焦糊气。
“苏姐不会用‘赝品率’这种行外话。”顾昭突然笑了，他望着“苏绾”僵硬的下颌线，“赵叔骂人的时候，后槽牙会漏风。”他闭目凝神，点化之力顺着指尖渗出，在虚空中画出一道银线——那是灵脉流动的轨迹。
果不其然，银线在头顶三寸处骤然收紧，凝成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瓷碎片，釉色是宋定窑特有的牙白，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土锈。
“原来是你。”顾昭抬手接住碎片，掌心的玉衡令突然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他调动跨界灵脉轻轻一触，青瓷里的残灵便被唤醒——一位穿皂色短褐的老匠人浮现在半空，眼角皱纹里还沾着釉灰：“老匠张二牛，元佑三年封窑。最后一炉天青釉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出窑时裂了道缝……”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可我把釉方刻在枕底砖上了！后人若见此片，当知老匠没偷懒！”
顾昭的指节微微发颤。
他修过无数古物，补过瓷片、描过金漆，却从未像此刻这样，透过碎片触到一个匠人的心跳——不是修复器物的纹路，是接住一个人用一生焐热的执念。
玉衡令在掌心震动，他突然明白玄镜使说的“活文物”是什么意思了。
“有意思。”梦魇师的声音里多了丝烦躁，“那就让你看看更真实的。”
第二重幻境来得毫无预兆。
顾昭脚下的地面裂开，他坠入一片血红色的雾气，再睁眼时，对面站着个穿黑衬衫的“自己”。
那人生着和他一样的眉眼，却在笑时露出尖牙：“顾昭，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魂匣选中的提线木偶。”他指尖掠过展柜里的青铜剑，剑身立刻浮起血色纹路，“你修复古物，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它们能给你力量。苏绾？赵叔？等他们挡了你的路，你一样会碾碎。”
顾昭没有后退。
他望着“自己”眼底翻涌的黑潮，忽然想起影无尘消散前的冷笑——原来这幻境的核心，是他最恐惧的自己。
“如果我是傀儡，”他向前一步，声音稳得像定海神针，“那你为什么不敢看这面镜子？”他抬手召出一面破碎的唐镜，镜面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镜中藏的是长安西市的银匠夫妻。”顾昭指尖抚过镜背的缠枝纹，“他们穷其一生，只打得出十面这样的镜子。”他注入点化之力，镜中突然浮现出画面：穿襦裙的女子踮脚给丈夫擦汗，银匠的手被炭火烫得通红，却笑着把最后一点银水倒进镜模。
“他们没有力量，没有传承，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顾昭望着“自己”逐渐模糊的轮廓，“但他们的心意，比任何灵性都强。”
血色雾气轰然溃散。
顾昭看见半空中悬浮着一颗幽蓝的灵核，表面爬满蛛网似的裂痕——那是梦魇师的本体核心。
第三重幻境却在此时笼罩下来。
黑暗像泼翻的墨汁，瞬间吞噬所有光线。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是他失踪前最后说的那句话：“昭儿，若有一天你迷了路……”老声音被风声撕碎，“就去听器物的声音。”
顾昭深吸一口气。
他张开双臂，任由黑暗中漂浮的古物残片撞上掌心——半块汉瓦当、一截宋瓷胎、一段锈迹斑斑的青铜戈。
每触到一片，他便注入点化之力，唤醒其中的灵识：瓦当上的云纹说起汉代匠人在暴雨中赶工的夜，瓷胎里的气泡记得窑工往火膛里添的松枝香，青铜戈的血锈下藏着戍边士兵给妻子写的半封家书。
这些记忆像星星，在黑暗里连成一条光带。
顾昭顺着光带往前走，每一步都踩碎一片阴影。
当他踏出第一百步时，黑暗突然退潮。
梦魇师站在光带尽头。
他穿着墨色长袍，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你以为这些破铜烂铁能救你？”
顾昭握紧玉衡令。
玉纹里流转的光映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老匠人的釉色、银匠的汗水、戍边士兵的家书，还有师父在修复室里弯腰擦瓷片的侧影。
“你造的梦再真实，”他一步步逼近，声音清冽如泉，“也敌不过每一件器物里藏着的——人心。”
梦魇师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刚要抬手，顾昭掌心的玉衡令突然迸发出刺目白光。
光里传来无数细碎的声响，像是千万件古物同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