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喉咙像是被浸了冰水的棉絮堵住，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三年前他跪在坍塌的修复室废墟里，指尖沾着师父常戴的青玉扳指，那枚刻着“砚”字的玉被碎石硌出裂痕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这声“昭昭”了。
“师父……你还活着？”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青瓷上的雨珠，尾音发颤。
沈砚转过身来，月白长袍下摆沾着暗褐色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陈年水渍。
他眼角的痣还在，眉心的皱纹比记忆里更深，可那双本该带着温厚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深潭里浮着层油——暗红的光在瞳孔深处翻涌，连说话的尾音都带着蜂鸣般的震颤：“你终于来了，顾昭。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昭哥！”苏绾的指尖掐进他手背，镇灵符的朱砂味猛地窜进鼻腔。
她另一只手攥着符纸的指节发白，符上的金线在黑雾里泛着微光：“他的气……不对。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
老周的青铜箱“咔嗒”一声弹开，古铜匕首的寒芒掠过顾昭耳畔。
这老头平时连咳嗽都压着声，此刻却粗重地喘了口气：“灵噬器。”他盯着沈砚手里的银簪，那支刻着“昭”字的银饰尾端缺了块，正是三年前师父说要留着做“修复课活例”的——可现在，银簪表面爬满了蚯蚓似的黑纹，像有活物在金属里蠕动。
沈砚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指甲刮过青铜的刺响：“小苏姑娘好眼力，老周也没变。”他抬手挥了挥银簪，隧道里的烛火“噗”地全灭，黑雾像泼翻的墨汁涌出来，瞬间裹住四人。
顾昭闻到股腐木混着沉水香的怪味，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味道和义庄那具被灵噬器啃噬的干尸一模一样。
“你们以为我是失踪？”沈砚的声音从黑雾里传来，离得忽而近忽而远，“我是主动走的。这三年我在地下河底刻符，在乱葬岗收魂，等的就是……”
“钥匙！”厉婆婆突然尖笑起来。
顾昭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何时挤到了青铜门边，手里攥着的血色玉坠正在发光，“沈先生没骗我，只要用我家祖上传的血玉引魂，归墟门就能开！”
顾昭的灵火晶石烫得几乎要灼穿衬衫。
他死死盯着黑雾里那团模糊的身影，喉咙发紧：“师父，你到底做了什么？那些被灵噬器害死的人……那些在义庄挣扎的魂魄……”
“他们只是祭品。”沈砚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黑雾像被风吹散的幕布，露出他泛青的脸，“你以为守灵人是守护者？他们才是真正的囚徒！被老祖宗的破规矩困着，看着古物里的邪念越攒越多，最后要么疯，要么死——你师娘是怎么没的？”
顾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师娘的死因是他心里最不敢碰的疤——二十年前暴雨夜，师娘修复一件带凶煞的唐代陶俑，陶俑灵性暴走时，她把他护在修复台下，自己却被灵煞啃得只剩半具骸骨。
当时师父抱着师娘的残骸跪了整夜，后来便再不许他碰带“凶气”的古物。
“你想打破规矩？”他的声音发涩，“可你用灵噬器吸人魂魄，和那些邪物有什么区别？”
沈砚的手指骤然收紧，银簪在掌心压出红痕：“区别？等归墟门开了，我要把所有被封印的邪念都送回去！让它们永远困在该待的地方，而不是留在人间祸害人！”他突然抬手，银簪尖迸出火星，黑雾凝成三条锁链“唰”地缠向顾昭脖颈。
老周的匕首划开空气，青铜刃上泛起金光，锁链撞上去迸出火花。
苏绾趁机拽着顾昭往旁闪，却撞在潮湿的石壁上。
厉婆婆举着玉坠尖叫：“沈先生！门要开了！”
顾昭瞥见青铜门缝隙里渗出幽蓝的光，心下大骇。
他摸出怀里的绣帕——那是师父亲手绣的并蒂莲，茶渍还在右下角——突然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帕子上。
是血？
他抹了把鼻子，指尖沾着暗红，这才发现灵火晶石烫穿了皮肤，在胸口烙出个焦黑的印子。
“昭昭！”沈砚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是被人掐着喉咙挤出来的，“快走！别信我……”
黑雾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绾不知何时把血色玉坠嵌进了随身带的檀木匣底孔，匣中顿时传出千百道哭嚎，像有人把指甲盖往玻璃上刮。
顾昭被震得耳膜生疼，却见匣中黑雾突然炸开，一道半透明的身影被掀飞出来——是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发间插着和沈砚手中同款的银簪。
“柳无霜？”老周的匕首“当啷”落地。
那女子虚影凝在顾昭面前，眼尾的泪痣和师娘画像上分毫不差。
她望着顾昭，眼里的悲悯像要滴出水来：“孩子……归墟之地不是你能踏足的地方。”
黑雾锁链突然穿透她的身体，虚影开始片片碎裂。
顾昭下意识去抓，只触到一团冷雾。
沈砚的嘶吼混着锁链声炸响：“无霜！”
柳无霜消散前的最后一眼，直直望进顾昭心里。
他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修复古物要修灵，修灵要修心。”可此刻，他胸口的灵火晶石还在渗血，青铜门后的幽蓝越来越亮，而那个教他修心的人，正举着吸魂的银簪，眼里的暗红比邪物更灼人。
隧道外的瀑布声突然变了调，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水下翻涌。
顾昭望着消散的虚影，喉间泛起腥甜——他终于明白师娘画像里那行被墨迹盖住的小字是什么了。
“昭昭，若有一日你见着我……”柳无霜的声音混着水声钻进耳朵，“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