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暖阳难得地穿透厚重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淡金色的光晕,却驱不散空气中料峭的寒意。
街道两旁的柳树刚刚抽出嫩黄芽苞,在微风中瑟瑟颤抖,仿佛还未从冬日的沉睡中完全苏醒。
顾瑾坐在前往永宁侯府的青帷马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字迹清峻的拜帖。马车行进时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轱辘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交织在一起。
帖是苏芷晴三日前派人送来的,素雅浅碧的笺纸上墨迹淋漓,邀她过府“品茶”。字如其人,每一笔都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傲骨与风姿。
自中秋宫宴后,这位永宁侯府的嫡女、京城最耀眼却也最骄傲的明珠,似乎就对她这个原本声名不显的沈家之女,投来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关注。
顾瑾心中大致有数,苏芷晴此番相邀,多半与那位近来态度微妙变化的太子殿下有关。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中暗自思量。这京城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暗流汹涌,每一分关系的变动,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永宁侯府门庭显赫,但门风清正,并不张扬。府邸坐落在城东清静处,朱红色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两侧石狮威严矗立,却无过多奢华装饰。顾瑾递了帖子,很快便被一名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中年管家恭敬地引入府内。
穿过垂花门,便是曲折回廊。廊外庭院布置得颇为雅致,假山玲珑,翠竹掩映,虽值初春,却仍有有几株梅花凌寒绽放,暗香浮动。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偶尔可见捧着物什低头疾步而过的侍女,个个屏息凝神,规矩严谨。
引路的管家步履沉稳,声音不高不低:“沈二小姐请随我来,我家小姐已在暖阁等候。”
顾瑾微微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环境。永宁侯府虽不及成国公府那般奢华张扬,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见品味与底蕴,正是百年世家该有的气度。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暖阁。暖阁建在人工开凿的小湖旁,三面环水,仅一道九曲廊桥与岸相连。此时湖面尚有薄冰未完全消融,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晶莹光泽,几丛枯荷矗立水中,别有一番萧疏之美。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一进门便觉暖意扑面而来,与外头的春寒截然不同。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茶香与若有若无的梅花冷香,令人心神一静。
苏芷晴已等在阁中,她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绣银线缠枝梅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玉色狐裘坎肩,墨发如云,仅簪一支通透的羊脂白玉梅花簪,通身上下素净雅致,却越发衬得她容颜清丽绝俗,气质高华,如同一株凌霜傲雪的白梅,于静谧中绽放光华。
见顾瑾进来,苏芷晴起身相迎,脸上带着一抹浅淡却真诚的笑意,比之以往在人前的清冷疏离,已是温和了许多。她步履轻盈地向前两步,微微欠身:“沈二小姐来了,快请坐。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苏小姐客气了,能得小姐相邀,是婉清的荣幸。”顾瑾敛衽行礼,姿态优雅得体,既不显卑微,也不失礼数。她今日亦是一身浅碧色衣裙,发间只点缀几颗珍珠,素淡中透着精心,与苏芷晴的装扮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后便躬身退下,暖阁内只剩她们二人。红木雕花茶几上,白瓷茶具莹润如玉,一旁的红泥小炉上铜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水汽,为这静谧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气。
初时不过是些闲谈,品评茶香,从今年的明前龙井说到江南茶事,气氛倒也融洽。苏芷晴并非擅长寒暄之人,但言语间能看出其学识修养极佳,偶尔谈及书画琴艺,见解独到,顾瑾亦能接上几句,两人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茶过两盏,苏芷晴放下手中的定窑白瓷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那动作极其缓慢,仿佛在借此整理纷乱的思绪。
她长睫微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暖阁内一时静默,唯有红泥小炉上铜壶煮水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沈二小姐,”苏芷晴终是抬眸,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看向顾瑾,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傲,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迷茫与烦扰,“今日请你来,除了品茶,实是……心中有惑,想寻人一叙。”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我知你我相识不久,此言或许唐突……只是这满京城,能说这些话的人,竟寥寥无几。”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得的坦诚,与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侯府千金判若两人。
“苏小姐但说无妨。”顾瑾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如初春的湖水,“能得小姐信任,婉清愿闻其详。可是……”她略微停顿,观察着苏芷晴的神色,“与太子殿下有关?”
苏芷晴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顾瑾如此直接,随即释然,轻轻点了点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弧度很浅,却将她内心的挣扎表露无遗:“二小姐果然聪慧。不错……正是与他有关。”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望着湖面上破碎的冰光,声音轻缓如诉:“自中秋宫宴后,他……与往日大不相同。不再似从前那般偏听偏信,与你的大姐姐沈婉仪疏远了。反而……”她停顿了一下,似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时常遣人送些东西来,有时是古籍孤本,有时是江南新到的笔墨,或是寻些由头‘偶遇’……”
她说着,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如同雪地中落下的梅花瓣,但眼神中更多的是困惑与一丝未消的芥蒂,“他甚至……亲口向我道过歉,为过去的误解与冷落。”
顾瑾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她能理解苏芷晴的纠结。这位天之骄女心高气傲,对太子萧蘅原本是真心倾慕,却因太子的眼盲心瞎和沈婉仪的挑拨而伤透了心,那份骄傲让她无法轻易原谅。如今太子幡然醒悟,殷勤挽回,她心中情意未绝,自是动摇,可过往的伤害与自尊,又像一根刺横亘其间,每每想起便隐隐作痛。
“苏小姐可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殿下如今的转变?心中既有旧情,又难释前嫌?”顾瑾轻声问道,一语道破苏芷晴的心事。
苏芷晴抬眸看她,眼中掠过讶异,随即化为坦然的承认,那层一直保持的矜持外壳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裂痕:“正是如此。我知他如今心意似真,过往亦非全是他之过,沈婉仪矫饰之功甚大。然而……”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每每想起他曾为了维护她,当众令我难堪,心中便如鲠在喉。轻易原谅,我过不了自己这关;若一直冷待,看他近日所为……又非我本心。”
她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属于少女的烦恼,那种纠结让她向来清冷的眉目柔和了些许,“且他身为储君,心思深沉,我亦不知他此番,究竟是真心悔悟,还是另有计较。这京城之中,真情假意,有时比那湖面上的薄冰还易碎。”
顾瑾心中了然。苏芷晴的顾虑很现实,太子毕竟是太子,他的感情从来不可能纯粹,总是掺杂着利益权衡与政治考量。
她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抚过温热的茶杯壁,才缓缓开口道:“苏小姐的顾虑,婉清明白。殿下之心,几分是真意,几分是权衡,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清晰。但观其近日所为,至少证明,他已将小姐你放在了需要认真对待、甚至费力争取的位置上,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的转变。”
她看着苏芷晴,语气诚恳如挚友交谈:“至于过往心结,非一日可解。小姐无需强迫自己立刻放下,亦不必刻意冷若冰霜。不若……顺势而为,以观后效。人心如水,需缓缓引导,而非强行堵截。”
“顺势而为?”苏芷晴不解地重复,眉间轻蹙。
“不错。”顾瑾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光芒,如同夜空中乍现的星辰,“小姐可依旧保持你的骄傲与分寸,无需刻意迎合。他道歉,你可坦然受之,但不必立刻表示原谅;他示好,你可酌情接受一二,但态度上不必过于热络。他若诚心,自会继续以行动证明;他若有诈,时日稍长,也必会露出马脚。此乃‘以静制动’,既全了小姐的骄傲,也给彼此一个重新认识、磨合的机会。况且……”
顾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身体微微前倾:“小姐可知,殿下近来在朝堂之上,压力不小?靖王殿下步步紧逼,已成心腹之患。”
苏芷晴神色微凝,她虽为闺阁女子,但出身侯府,对朝堂动向并非一无所知:“略有耳闻。靖王殿下似乎……颇得一些勋贵武将支持,与殿下多有龃龉。父亲前日也曾提及,兵部近日人事变动频繁。”
顾瑾点头,压低了声音,确保话语只在二人之间流转:“正是。靖王背后,有以皇贵妃为首的林氏将门,而据我所知,成国公府似乎也在向靖王靠近,但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她刻意在此处停顿,观察苏芷晴的反应。
苏芷晴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消息颇为在意:“成国公府?丽妃娘娘的母家?”她当然也知道丽妃与沈婉仪乃至顾瑾之间的过节,“他们不是一直支持太子殿下……至少表面如此。”
“树大根深,所图非小。”顾瑾点到为止,转而道,“殿下身为储君,既要应对靖王的步步紧逼,又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若小姐此时能稍假辞色,给予殿下一些慰藉与支持,于公于私,对殿下而言,都将是雪中送炭。人心非铁,孰能无情?更何况,小姐本就有意。”
苏芷晴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顾瑾的言外之意。她与太子若关系缓和乃至更进一步,不仅关乎儿女私情,也可能影响太子与永宁侯府的关系,乃至太子在朝堂中的分量。
她沉默良久,纤长的手指在茶杯边缘缓缓移动,似乎在消化顾瑾的话,权衡利弊。暖阁内茶香袅袅,窗外梅影婆娑,偶尔有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钟声。
“二小姐所言……不无道理。”最终,苏芷晴缓缓开口,眼神恢复了清明与坚,“我知该如何做了。多谢二小姐为我解惑。”她起身,郑重地向顾瑾行了一礼。
顾瑾连忙起身还礼:“苏小姐言重了,能帮到小姐便好。”她顿了顿,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其实,我亦有一事,或许需要苏小姐帮忙,或者说……我们或可互相帮助。”
“哦?何事?”苏芷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重新落座,姿态比之前更为放松。
“关于成国公府。”顾瑾直言不讳,目光坦荡,“想必小姐也知,我与他们有些过节。他们势大,我需了解更多其动向与软肋。太子殿下身处高位,接触的信息层面非我可比,或许能知晓一些成国公府不为人知的底细或近期动作。”
她看着苏芷晴,语气诚恳而不带胁迫:“若小姐与殿下关系缓和,或许……能在不经意间,帮我探听一二?当然,绝非让小姐涉险,只是留心些寻常谈话中可能流露的信息即可。成国公府若真与靖王勾结,对太子殿下亦非好事,此事或许对殿下也有所助益。”
苏芷晴闻言,并未立刻答应,而是仔细看了顾瑾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更深的目的。但顾瑾神色坦然,眼神清正,并无闪烁或隐瞒。良久,苏芷晴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虽不知二小姐与成国公府具体有何恩怨,但丽妃与沈婉仪所为,我亦不齿。”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此事……我答应你。我会留意的。不过,殿下是否愿意透露,能透露多少,我无法保证。”
“有小姐这句话,已是难得。”顾瑾真心道谢,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只是,”苏芷晴迟疑了一下,脸上又现出些许困扰,“我虽决意调整态度,但具体如何与殿下相处,尤其是如何开口提及……些许过往心结,仍觉难以把握。我与他之间,总似隔着一层薄冰,不知从何处破开。”
顾瑾了然,她想了想,道:“小姐不必急于求成。不妨循序渐进。例如,下次若再‘偶遇’,殿下若提及过往,小姐可坦然道‘殿下能明辨是非,芷晴欣慰。只是昔日种种,终是伤了心,需些时日平复’。既表明你知晓他的改变,也坦承你的感受,不卑不亢,给他一个明确的‘需要努力’的信号,而非拒之千里。之后,可视其反应,再逐步调整。”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许……我可以请人帮忙,安排一个更自然些的机会,让小姐与殿下能有个私下交谈的契机?也方便小姐‘顺势’打听些事情。”
苏芷晴眼睛微微一亮,这倒是解决了她一些实操层面的难题。“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要麻烦二小姐了。”
“无妨,我试试看。”顾瑾笑道。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睿王萧策。他作为太子的弟弟,安排一次不那么正式的私下会面,应该比她自己容易得多。
两人又聊了片刻,气氛越发融洽。苏芷晴发现,这位沈二小姐不仅心思玲珑,见解也常出人意表,与她交谈竟十分投契,不知不觉间,竟产生了信任。
离开永宁侯府时,顾瑾心中已有了清晰的计划。与苏芷晴结下善缘,获得一个潜在的信息渠道,这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一个与太子萧蘅建立更直接联系的可能。
太子需要对抗靖王的势力,她需要借助太子的力量来查清成国公府乃至其背后的“破云”。而成国公府与靖王的走近,不知太子知道多少,亦或者这本身就是太子让成国公府倒向靖王,好在靖王身边安插眼线,无论是哪一点,对她而言都是是需要利用的矛盾。若能促成某种程度的合作或默契,各取所需,岂非双赢?
至于如何说服太子,以及如何确保自己在合作中不被利用后抛弃,则需要仔细筹谋,而萧策,将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回到沈府后,顾瑾没有耽搁,次日便让影九悄悄递了消息去睿王府,约萧策在望海楼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