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顽石，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中载沉载浮。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烁：父亲染血的脸庞，母亲绝望的泪水，镇野狼谷遍地的干尸，石窟前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最后那道撕裂夜幕、涤荡神魂的煌煌雷霆……
痛！
剧烈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痛楚，将谢长安从那片虚无的深渊中猛地拽了出来。他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略显粗糙的木制屋顶，以及从窗口透入的、带着暖意的晨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苦涩气味，与他记忆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腥臊截然不同。
他正躺在自己那间偏僻木屋的硬板床上。
稍微一动，全身便传来如同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经脉之中，那种被过度撑胀后又强行压缩的撕裂感依旧清晰可辨。丹田处，那团暗红星辉气旋虽然体积缩小了不少，不再有爆体之危，却显得异常沉重凝滞，旋转缓慢，仿佛一块未经锤炼的生铁，带着杂质与棱角。脑海中那些疯狂的嘶吼与低语已然消失，但一种深沉的疲惫与精神上的空虚感，却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吞贼”剑静静地靠在床边，依旧用粗布包裹着，看似平凡，但谢长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剑身之内蕴含的那股力量，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沉寂，仿佛一头餍足后陷入沉睡的凶兽。
他还活着。理智也回来了。
但代价是惨重的。强行吞噬远超自身极限的力量，又经历杨震引动雷霆之力的强行净化，他的身体和神魂都受到了不小的创伤。若非《炼心诀》之前打下了一些根基，以及杨震最后关头那精准控制的“引雷”主要是为了涤邪而非杀伤，他恐怕早已经脉尽碎，或彻底迷失成为只知杀戮的怪物。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杨铁山那刻意压低了的粗犷嗓音：“长安？醒了吗？”
“杨叔，请进。”谢长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杨铁山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他看到谢长安苍白如纸的脸色和虚弱的模样，虎目中闪过一丝心疼与后怕，连忙上前将他扶起，靠在床头。
“别乱动！你这次伤得不轻，经脉和神魂都有损，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杨铁山将药碗递到他手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先把药喝了，这是寨里最好的伤药，对内伤有奇效。”
谢长安接过药碗，浓郁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他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液流入腹中，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让他感觉舒服了一些。
“杨叔……后来怎么样了？那石窟……”他放下药碗，声音沙哑地问道。
杨铁山脸色一沉，叹了口气：“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寨主带我们清理了战场，将那邪窟里里外外彻底搜查了一遍，里面确实还关着一些未来得及放出的蚀骨狼和少量其他怪异的兽卵，都已一并焚毁，确保不留后患。那些黑衣杀手的尸体也检查过了，除了那阴影令牌，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是些死士。”
他顿了顿，看向谢长安的眼神变得复杂：“长安，这次……多亏了你提前发现那巢穴，也……多亏了寨主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小子，也太拼命了！那邪剑的力量，岂是能随便乱用的？”
谢长安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双手，低声道：“侄儿知错了。当时……情况危急，被那邪气和剑意影响了心神，险些酿成大祸。”他没有过多辩解，承认了自己的失控。在杨铁山和杨震这些真心关怀他的人面前，隐瞒和推诿并无意义。
杨铁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知道错就好。寨主说了，力量本身无分正邪，关键在于掌控力量的人。你年纪尚轻，骤然获得强大力量，心性难免受到冲击。这次是个教训，但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你看清了这力量的凶险。往后定要更加谨守本心，循序渐进，切莫再如此莽撞了。”
“侄儿谨记杨叔教诲。”谢长安郑重应下。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确实让他对“吞贼”和《饕餮噬灵诀》有了更深刻、也更警惕的认知。
“嗯，你明白就好。”杨铁山点了点头，随即又道，“对了，寨主让你醒来后，好好休养，暂时不必参与巡哨和其他事务。关于青云观那‘青城会武’的帖子，寨主也已对外宣布，因你伤势未愈，需静养，黑风寨此次不参与会武。”
谢长安闻言，心中微动。杨震此举，显然是在保护他，避免他在实力未复、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去应对青云观那不知深浅的“阳谋”。这份回护之情，让他心中暖流涌动。
“另外，”杨铁山压低了声音，神色有些凝重，“曹狐狸那边，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你昏迷期间，他几次向寨主进言，说什么你身怀异宝，又惹来强敌，恐为寨子招致祸端，言语间颇有要将你……边缘化甚至请离的意思。不过都被寨主压下去了。你如今在寨中弟兄们心中威望不低，大多数兄弟还是念着你为寨子立下的功劳，但曹狐狸经营日久，也有不少拥趸，你需小心提防。”
谢长安眼神一凝。曹先生果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自己这次失控，虽然被杨震及时挽回，但展现出的诡异与强大，恐怕也让这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军师”更加忌惮和……觊觎？
“多谢杨叔提醒，侄儿知道了。”他沉声道。
送走了杨铁山，谢长安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屋顶，心潮起伏。
身体的创伤需要时间恢复，体内那庞大而驳杂的能量更需要水磨工夫去慢慢炼化、提纯。经此一役，“吞贼”的凶险暴露无遗，往后动用必须慎之又慎。玄天盟的威胁并未解除，反而可能因为此次巢穴被毁而更加记恨。青云观的“会武”虽暂时避开，但白云道长的疑心未必尽去。寨内，曹先生虎视眈眈，暗流涌动……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他并未感到气馁。相反，这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如同一次淬火，让他的意志更加坚韧。他清晰地认识到，力量的增长必须与心境的提升同步，否则终将反噬自身。杨震的庇护、《炼心诀》的指引、杨铁山等人的信任，都是他在这条凶险道路上宝贵的支撑。
他将心神沉入体内，开始缓缓运转《炼心诀》，同时以极其温和的方式，引导着那沉重凝滞的气旋，尝试着剥离、炼化其中最为暴戾的杂质。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在泥泞中艰难前行，但他心志坚定，不急不躁。
他知道，消化这次“盛宴”带来的“后遗症”，彻底掌控这股力量，将是他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
而在黑风寨的另一端，曹先生的居所内。
“哦？他竟然挺过来了？而且杨震还亲自下令让他静养，并回绝了青云观的会武？”曹先生摇着羽扇，听着心腹的汇报，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的，先生。而且据杨铁山透露，谢长安似乎对自身失控有所反省。”
“反省？”曹先生轻笑一声，“力量一旦尝过，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尤其是这种……近乎魔道的吞噬之力。他现在需要时间消化，需要庇护，所以才会显得‘安分’。待他恢复，实力更上一层楼时，那潜藏的凶性，只怕会更加难以控制。”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杨震想护着他，把他当成对付玄天盟和金沙帮的刀，却忘了刀太锋利，是会伤到持刀人的。我们……只需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把刀，要么为我们所用，要么……彻底折断。”
他顿了顿，吩咐道：“让我们的人，这段时间都安分点，不必去招惹他。另外，想办法将谢长安在那峡谷中‘大发神威’、‘屠戮数十凶兽与杀手’的消息，稍微润色一下，传播出去。重点是突出他那柄‘诡异黑剑’的威力和他当时‘状若疯魔’的状态。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幸存的寨众酒后失言，或是外界自己猜测的。”
“是，先生。”
曹先生走到窗边，望着谢长安木屋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谢长安啊谢长安，你可要快点‘恢复’才好。这盘棋，少了你这颗关键的棋子，可就少了许多乐趣了。”（第三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