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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齐国故地,临淄城外三十里,秦军大营。

王翦按着腰间断水剑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帅帐内死寂无声,唯有帐外呼啸的北风卷过营寨,刮得牛皮大帐呜呜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哭。几案上摊开一份墨迹未干的军报,来自刚刚被秦军攻占的临淄城。字句不多,却字字带血,沉得压手。

“自三日前始,临淄城内及周遭村落,童谣四起,曰:‘七月流火,霜降未落;九鼎倾倒,秦宫倾覆。’初时零星,今日已传唱遍野,妇孺皆诵。城中人心浮动,暗流汹涌,有暴民聚众于稷下学宫旧址,呼此谣为‘天启’,更有甚者,公然毁坏大秦旗徽,焚烧律令简牍。军士弹压,冲突迭起,已伤十一人,斩首级五颗示众,然谣风未息,反愈演愈烈……”

“七月流火,霜降未落;九鼎倾倒,秦宫倾覆……” 王翦低声重复着这十六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帅帐里显得格外冷硬。七月的流火之星(心宿二)在秋夜西沉,本该是霜降将至的时节,却迟迟不见霜落——这反常的天象,硬是被塞进了这童谣里,成了秦室将亡的征兆!九鼎乃社稷神器,秦宫是大秦根基,倾覆二字,何其恶毒!这绝非无心之谣,而是淬了剧毒、直刺大秦心窝的匕首!他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乱跳。“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这谣言的源头!凡传播者、唱诵者,一律拿下!临淄令是干什么吃的!”

“上将军息怒!”副将蒙武连忙躬身,他是蒙骜之子,与王翦相交莫逆,此刻脸上也满是凝重。“临淄令已尽力,奈何这童谣……邪门得很。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地里冒了出来。孩童们口口相传,速度快得惊人。抓了几个带头的,都是些懵懂幼童,只道是跟玩伴学的,追查上去,竟如藤蔓纠缠,根本找不到最初的根。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末将派人暗访,发现……这童谣的调子,听着有些耳熟,竟隐约像是……像是楚地的巫歌。”

楚地!

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王翦的耳膜。齐国刚下,百废待兴,项燕虽死,楚国余孽犹在,恨意滔天。这临淄城,本就是昔日楚、齐勾连抗秦的重镇之一。用楚地的巫歌调子,裹上恶毒的诅咒,煽动齐地人心!好毒的手段!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灌了进来。斥候营的百将王豹,一个曾在骊山刑徒营跟王翦一起滚过泥坑、淌过血泊的老部下,浑身冒着寒气闯了进来,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在昏暗的灯火下更显狰狞。他顾不得行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将军!城西二十里,桑丘村!出事了!”

“讲!”王翦霍然起身,断水剑的剑鞘撞在几案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村里……疯了!”王豹喘着粗气,眼中带着一丝惊悸,“几个半大的孩子,唱着那鬼童谣满村乱跑,边唱边砸!先是砸了刚立起来的乡正署牌子,接着冲进里正家,把他刚领到的《秦律》简牍扔进了火塘!里正去拦,被几个孩子用石头砸破了头!更邪乎的是,村里那条最凶的看家狗,平日里能追着野狼咬的主儿,今天不知怎的,被那些孩子指着鼻子唱了几句,竟夹着尾巴哀嚎着跑了!然后……然后全村的孩子,不管大的小的,都跟着魔似的,满村巷地唱,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推搡……大人去拉,反而被自家孩子又抓又咬!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全乱了套!”

童谣索命!王翦脑中猛地闪过这四个字。这已经不是蛊惑人心,这是近乎妖邪的驱役!

“带路!蒙武,点三百锐士,随我去桑丘!”王翦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冲出帅帐。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断水剑在鞘中隐隐低鸣,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的杀机。他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他王翦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风雪扑面,马蹄踏碎地上的薄冰。三百黑甲骑兵在王翦和蒙武的率领下,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撕开沉沉的夜幕,直扑桑丘村。

离村还有二里地,那诡异的声音已经穿透风雪,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那不是整齐的合唱,而是无数个稚嫩又带着某种狂热腔调的童音,此起彼伏,交织重叠,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抓挠着人的心肝肺腑。单调、重复、却又蕴含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

“七月流火,霜降未落——”

“九鼎倾倒,秦宫倾覆——”

“七月流火……”

“秦宫倾覆……”

声音的来源正是桑丘村。村子不大,此刻却如同煮沸的汤锅。火光在几处房屋间明灭不定,浓烟混杂着尖叫、哭喊、牲畜的惊嘶、器皿破碎的刺响,搅成一团混乱的噪音。人影幢幢,在雪光和火光中疯狂地晃动。

村口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下,黑压压聚着一群人,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和妇人,他们惊恐地抱在一起,望着村子里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瑟瑟发抖,有几个妇人已经瘫软在地,泣不成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大概是村里的三老,看见王翦一行的黑色战旗和森然甲胄,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爬爬地扑过来,老泪纵横:“将军!将军救命啊!娃儿们……娃儿们都中邪了!管不住,根本管不住啊!”

【2】

王翦勒住战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村庄。只见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小的只有五六岁,个个双眼赤红,脸上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狂躁和戾气。他们三五成群,有的在村路上无意识地奔跑冲撞,口中反复念咒;有的围着村中那口唯一的水井,手拉着手,疯狂地转着圈,尖声嘶喊;更有甚者,正用石块、木棒疯狂地砸着村里供奉的简陋社祠,神主牌位被扔在地上踩踏,香炉倾倒,香灰洒了一地。

一个壮实的汉子试图抱住自己那才八岁却像头小牛犊一样乱撞的儿子,却被那孩子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手腕上,顿时鲜血淋漓。汉子痛呼着松手,孩子立刻又汇入奔跑的人流。另一个妇人哭喊着去拉自家女儿,却被女儿猛地推倒在地,旁边几个狂躁的孩子立刻围上来,对着妇人又踢又打,撕扯她的头发……

这哪里还是孩子?分明是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充满了破坏欲的提线木偶!

“蒙武!”王翦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末将在!”

“以伍为单位,散开!目标——所有狂躁孩童!首要任务,控制!不许伤其性命!敢反抗者,可击其非要害处使其失去行动能力!如有成人趁乱作祟,格杀勿论!”王翦的命令斩钉截铁,“王豹!带你的人,给我护住村口的老弱妇孺!清点人数,安抚人心!”

“喏!”蒙武和王豹轰然应诺。

三百锐士如同黑色的潮水分开,沉默而迅猛地冲入混乱的村落。他们训练有素,三五人一组,盯住目标,配合默契。对付这些被邪异力量驱使的孩童,军士们显出了极大的克制和技巧。有人以盾牌护身,强行冲入乱撞的孩童群中,用盾面巧妙格挡开砸来的石块;有人看准时机,从侧后扑上,双臂如同铁钳,死死箍住孩童的腰身,任凭其如何踢打撕咬也不松手;更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专门对付那些转圈或破坏祠庙的,一个箭步上前,用带着厚厚皮手套的大手,精准地捂住孩童的口鼻——并非要其窒息,而是利用瞬间的憋闷感打破其诡异的专注状态。

“噗!”一个军士的肩甲被石块砸中,发出闷响。

“啊!”另一个士兵的手臂被一个红了眼的大孩子狠狠咬住,牙齿隔着皮甲都深陷进去。

“按住他!别伤着!”蒙武怒吼着冲上前,一脚踹开一个想扑上来撕咬同伴士兵的小身影,反手用剑鞘在那孩子颈后轻轻一磕。那孩子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场面依旧混乱,但秦军锐士的介入,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迅速冷却着失控的局势。孩子的哭闹尖叫和士兵的呼喝呵斥混在一起,但那种被童谣统摄的、整体性的疯狂氛围,正在被强行切割、压制。

王翦没有下马,他端坐在战马上,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断水剑横于鞍前。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最终,定格在村子北头那片黑黢黢的野树林边缘。

那里,远离火光和喧嚣,风雪似乎也小了些。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齐国平民常见的褐色葛布短褐,正静静地伫立在雪地里,面朝着混乱的村庄。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

王翦的眼神陡然锐利如刀。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旋涡的中心!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朝着那片黑暗冲了过去。蒙武见状,立刻招呼一队亲兵紧随其后。

马蹄踏碎积雪,飞快逼近。离那身影还有十数步时,王翦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王翦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干瘦得如同风干枯木的老妪。她满头稀疏的白发在寒风中飘动,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凿。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占了大半,瞳孔缩得极小,像两点凝固的墨,此刻正直勾勾地“望”着王翦的方向——王翦分明感觉到那目光的穿透力,仿佛并非依靠视力,而是某种更阴冷的东西。

她枯瘦如鹰爪般的手里,捧着一面巴掌大小的皮鼓。鼓身呈暗褐色,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皮蒙制,边缘缀着几颗小小的、颜色暗淡的兽牙和染成黑红色的鸟羽。此刻,她那布满老年斑的、枯槁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古怪、仿佛带着某种粘滞感的节奏,“咚…咚…咚…”地敲击着鼓面。那鼓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沉闷,但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坎上,与远处村庄里孩子们混乱癫狂的呐喊声隐隐合拍!

鼓点!是这鼓点在操纵!

“妖妇!”蒙武厉喝一声,挺戟便要上前。

“慢!”王翦沉声喝止。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向那老妪。断水剑在鞘中嗡鸣,一股凛冽的煞气自他身上弥漫开来,周围的寒意似乎又重了几分。

那老妪对王翦的逼近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那诡异而粘稠的鼓点节奏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念诵着什么。

王翦在离她五步之处停下。风雪卷过,吹动老妪褴褛的衣衫和鼓边的羽毛。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手中那面邪异的皮鼓和老妪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楚巫?”王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铿锵,穿透沉闷的鼓点。

老妪敲击皮鼓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聚焦在王翦的脸上。她没有回答,嘴角却极其怪异地向上扯了扯,露出残缺发黑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无声地翕动嘴唇,口型依稀是:“……倾……覆……”

“拿下!”王翦不再犹豫,一声令下。

蒙武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直抓老妪的手腕,目标是那面邪鼓!他身后的两名亲兵也左右包抄,防止她暴起或逃跑。

就在蒙武的手即将触碰到老妪枯瘦手腕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老妪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爆发出一种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蒙武!她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厉啸!同时,她手中那面皮鼓的鼓点节奏骤然变得狂乱、尖锐,如同暴雨般密集敲打!

“咚!咚!咚!咚!咚!咚!”

这狂乱的鼓声仿佛无形的号令!村庄里,那些原本已被秦军士兵制住,或正在被压制的孩童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远超之前的恐怖力量!他们双眼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疯狂地撕咬、踢打、冲撞!好几个猝不及防的士兵竟被生生甩开!

“吼——!”一个被两名士兵按住的半大孩子,猛地挣脱,低头狠狠撞向旁边一名士兵的小腹!力道之大,竟将那士兵撞得踉跄后退!

“咬死你!咬死秦狗!”一个被蒙武亲兵按在地上的小女孩,竟如同疯犬,扭头一口咬在士兵护臂的皮套上,死不松口!

整个桑丘村,瞬间再次陷入更彻底的疯狂!士兵们的惊呼、孩童们野兽般的嘶吼、哭喊叫骂声混作一团!局面眼看就要彻底失控!

“妖孽!找死!”蒙武又惊又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血贯瞳仁,抓向老妪的手改为狠狠一拳,带着破风声砸向她的头颅!这一拳含怒而发,足以毙牛!

然而,王翦比他更快!

就在那老妪发出厉啸,鼓点骤变的刹那,王翦动了。他没有去管那老妪,而是猛地反手拔剑!

“锵——!”

断水剑应声出鞘!清越的剑鸣如同龙吟,瞬间压过了那狂乱的鼓点!冰冷的剑气如同实质般荡开,周遭的风雪仿佛都被冻结了一瞬!

王翦一步踏前,身形快如鬼魅,手中断水剑没有刺向老妪,而是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直斩她手中那面妖异的皮鼓!

剑光太快!快到连残影都看不清!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那面暗褐色、缀着兽牙鸟羽的皮鼓,被断水剑锋利的剑刃从中一分为二!鼓面破裂,鼓身撕裂!几颗兽牙和鸟羽被剑气绞得粉碎!

“呃啊——!”老妪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不似人声,倒像被踩断了脊梁的野猫!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痛苦!仿佛被斩断的不是鼓,而是她的命脉!一股粘稠发黑、带着刺鼻腥臭的液体,猛地从她破裂的鼓身握持处涌出,顺着她枯槁的手臂流淌下来。

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猛地向后踉跄两步,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与此同时——

“啊!”

“呜……”

“娘……”

村庄里,那些刚刚还力大无穷、状若疯魔的孩童们,如同被同时抽掉了脊骨。赤红的双眼瞬间失去神采,狂暴的力量潮水般褪去。他们茫然地停下所有动作,眼中的戾气消散,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和不知所措的惊恐。有的软倒在地,大口喘气;有的茫然四顾,看着被自己砸毁的东西和受伤的亲人、军士,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有的则直接昏了过去。

那诡异的、操纵人心的力量,随着皮鼓的碎裂,骤然消失!

蒙武的拳头停在半空,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士兵们也松了一口气,抓紧时间安抚或控制那些脱力的孩童。

老妪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被劈成两半、流淌着污血的皮鼓残骸,充满了怨毒和绝望。她猛地抬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住王翦,喉咙里嗬嗬作响,破碎的声音挤出:“……楚……魂……不灭……亡……秦……”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僵!原本就蜡黄干枯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死灰色。她张开嘴,似乎想再说什么,却只有一股同样粘稠发黑、带着浓烈腥臭的污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噗——!”

黑血喷溅在雪地上,如同绽开一朵丑陋的毒花。老妪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砸在冰冷的雪地里,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兀自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凝固着无尽的怨毒。

【3】

风雪打着旋,吹过她的尸体,卷起几片破碎的鸟羽。

“死了?”蒙武上前一步,用脚尖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尸体,确认已无生机。他皱紧眉头,看向王翦,“将军,这……”

王翦没有理会蒙武,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在老妪尸体的胸前衣襟处。那里,刚才因她剧烈动作而微微散开。此刻,在褐色的葛布衣襟下,似乎露出了一角不同寻常的颜色。

王翦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腥臭味,伸出带着铁指套的手指,轻轻挑开了老妪的衣襟。

一枚小小的、约莫婴儿掌心大小的物件,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挂在她干瘪的脖颈上。

那是一块不知名金属打造的徽记。形状古朴,像是一面展开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羽翼,又像是一把刺破天穹的利刃。徽记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铜锈和污垢,却依然能感受到其本身材质的不同寻常,透着一种冰冷的沉重感。在徽记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古老、结构复杂的纹章,似乎是某种图腾,又像是……一个字?

王翦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个字!那是楚国最显赫、最古老的世族之一——项氏的族徽!中心那个扭曲如龙蛇盘绕的纹章,正是古篆体的“项”字!这块徽记虽然古旧,甚至可能传承了数百年,但那独特的形制和中心图腾,他绝不会认错!这老妪,不仅是楚巫,她的根,竟然还连着项氏!

一个本该随着项燕战死而树倒猢狲散的楚国世族!竟然还有余孽潜伏于此,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妄图借孩童之手,搅动风雨,倾覆秦宫!

王翦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将那枚冰冷沉重的项氏族徽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来自九幽深处的寒冰。徽记的边缘有些破损,显然年代久远,但中心那个古老的“项”字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一股子阴魂不散的执拗与恨意。

“将军,这是……”蒙武凑近,看清那徽记后,脸色也是一变,“项家的东西?这老妖婆是项氏余孽?”

“不止是余孽,”王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依旧飘着几缕残烟的桑丘村,“她是项氏供养的巫!用这种邪法,为项氏招魂,也为大秦催命!”他握紧了徽记,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临淄,稷下学宫……那些被焚毁的秦律简牍,那些暴起的‘乱民’……恐怕背后,都少不了这种鬼祟伎俩的影子!他们在用齐人的恐惧和孩童的纯真,当刀子!”

就在这时,王翦身后的亲兵队伍里,一个面容清秀、出身乐吏世家的年轻亲兵,名叫乐昇,他负责在军中整理缴获的典籍乐谱,此时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皮鼓和老妪的尸体,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虽然童谣已停,但那诡异的旋律似乎还残留在风中。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对着王翦的背影恭敬地行礼:“上将军……属下……属下有个发现。”

王翦锐利的目光扫向他:“讲。”

乐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因刚才邪异场面带来的心悸:“属下幼时随祖父研习各地音律,对楚地巫乐小有了解。方才那老妪所敲击的鼓点……其核心节奏,虽诡异,但若剥离掉那层粘滞惑人的巫力,其内在的韵律骨架……非常奇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是一种……极其隐晦、但又异常宏大的韵律结构。它不像普通楚地巫歌那样直白、激烈,而是像……像大河奔流,暗藏汹涌。更奇怪的是……”乐昇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就在刚才,那鼓点被您斩断的瞬间,属下脑中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调子!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仿佛来自天上的调子!虽然只有一瞬,但其雄浑壮阔的根基,竟与这巫鼓被剥离了邪祟后的韵律骨架……隐隐相合!”

“哦?”王翦的眉头拧得更紧,“什么调子?”

乐昇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中带着敬畏和一丝迷惘,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属下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只感觉那调子,极其陌生,又极其古老,仿佛蕴含星辰运转、山河改道之力……其气魄之宏大,绝非人间凡乐!若硬要说……有点像传说中……黄帝合鬼神于泰山,所作的那种……《清角》之音?但又不完全是……那种感觉,更像是在预示一种……一种席卷天地、涤荡乾坤的风暴!一种……一种开创新天地的‘大风’!”

他越说越觉得难以形容,最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对,就像……‘大风’!一种属于未来的、至大至刚、摧枯拉朽的‘大风’之音!只是这‘大风’之音,为何会与这楚巫惑人的邪鼓节奏暗合?属下实在想不明白……”

大风?开创新天地的风暴?

乐昇的描述极其模糊,甚至带着玄乎的色彩。但王翦的心头却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左掌中那枚冰冷的项氏族徽,又缓缓抬起右手,握紧了那柄刚刚斩断邪祟、此刻犹自散发凛冽寒气的断水剑。

楚巫以邪鼓操纵童谣,那童谣的核心音律骨架,竟暗合着某种预示未来的、开天辟地的“大风”之音?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更令人心悸的预兆?

项氏的族徽冰冷地硌着他的掌心,断水剑的寒意透过剑柄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王翦缓缓抬起头,望向风雪弥漫的、更深沉的黑暗。

桑丘村的骚乱正在平息,孩童的哭闹和士兵的安抚声渐渐低了下去。但那首恶毒的童谣,仿佛还在齐地的寒风中飘荡,带着楚巫的诅咒和项氏的阴魂,更带着一丝乐昇口中那难以言喻、却令人灵魂震颤的“大风”之音的回响。

秦宫倾覆?开创新天地的风暴?

王翦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硬到极致的弧度。

“把这妖妇的尸体,连同这鼓的碎片,一起烧了!挫骨扬灰,撒入淄水!”他冰冷地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乐昇所感,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再传!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蒙武和乐昇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命。

王翦不再看地上那滩污秽,他翻身上马,断水剑归鞘,发出“锵”的一声轻鸣。他调转马头,面向临淄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和夜幕,看到了那座刚刚臣服却又暗流汹涌的城池,看到了更遥远的咸阳宫阙。

童谣?索命?

王翦的眼中,寒芒如星火迸溅。

这索命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手中的断水剑,必将斩断一切魑魅魍魉的咽喉!无论它们藏身于童谣之中,还是潜伏于那所谓的“大风”之音背后。

“回营!”王翦一抖缰绳,战马长嘶,踏碎冰雪,朝着秦军营垒的方向疾驰而去。黑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席卷天地的——另一场风暴。

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掠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灰烬,隐隐约约,仿佛又带起了那首诡异童谣的尾音,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齐地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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