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女学堂”的惊涛骇浪，终于在柳如眉带领着那群身着整洁青布学服、眼神明亮而略带紧张的孤女们，于京都府衙前广场当众展示她们所学时，迎来了戏剧性的转折。
识字？她们能用娟秀的笔迹写下自己的名字、父母的籍贯（若有幸知晓）、甚至简单的家书！
算学？她们能快速心算出米铺掌柜故意刁难的粮价盈亏，引得围观人群啧啧称奇！
辨识草药？常见风寒、痢疾的几味基础草药，她们能准确指出，并说出简单效用！
精巧女红？一方方绣着稚拙却充满生机的花草鸟兽的帕子、荷包，针脚细密，配色鲜活，引得不少围观的夫人小姐都忍不住上前询价！
这哪里是“混淆阴阳”、“惑乱人心”？这分明是授人以渔，给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孩们一条能挺直腰杆活下去的生路！当那些女孩们挺直脊梁，用尚带童音却无比清晰的语调，背诵着“人之初，性本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当她们展示着通过学习获得的尊严与能力时，千年礼教的坚冰，在铁一般的事实与人性本能的共鸣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泽被”基金监督委员会中，那位以刚直不阿着称的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清远老先生，当众捋须赞叹：“有教无类，仁者之怀！授人以能，大善之举！此乃泽被苍生之真义，何悖之有？”
几位受邀观礼的开明宗室（如裕亲王）、商界耆老也纷纷颔首。
《京都商闻》报更是连发数篇雄文，以“仁恕之道”、“授能自立”、“泽被真义”为切入点，将守旧派“牝鸡司晨”、“动摇国本”的攻讦驳斥得体无完肤，更引发了民间对贫苦女子命运的广泛同情与对“明德”学堂的支持。
周文方精心策划的“大议”，尚未开始，便已溃不成军。守旧派清流在舆论战场上节节败退，最终只能偃旗息鼓，徒留几声不甘的叹息。安平长公主府始终大门紧闭，沉默得意味深长。
“明德女学堂”终于在西城一处清净院落正式挂牌开课。首批三十名孤女，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走进了那扇开启新生的门。京都百姓对靖王府的敬仰与爱戴，也因此攀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泽被”慈济天下，“明德”启智新声——靖王府的声望，煌煌如日，照耀大周！
然而，这如日中天的声望之下，那万丈光芒的深处，却悄然滋生着足以噬骨的冰冷寒意。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极旺，驱不散帝王心头的阴霾。
皇帝萧彻半倚在龙椅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密报。上面详尽罗列着：
- 北境军镇，在靖王遥控下，推行军屯新政卓有成效，粮饷渐足，兵甲精良。秦峰练兵之法更显狠厉，黑云铁骑战力彪炳，隐为北疆定海神针！北境军民，只知靖王，不知天子！
- 璃记海贸船队“破浪号”再下南洋，满载而归！与旧港、占城乃至佛郎机人的贸易航线日益稳固，“汇通天下”钱庄分号已悄然开至旧港、泉州、松江！其财富积累之速，已隐隐有“富可敌国”之势！更兼“泽被”基金掌控海量善款，民心所向！
- “明德女学堂”虽初立，然其“启智”、“授能”之理念，在民间（尤其寒门与商贾之家）悄然传播，渐成星火！假以时日，若天下女子皆效此法…靖王府之根基，将深植于民心沃土，坚不可摧！
“功高震主…”
“富可敌国…”
“民心所归…”
这三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彻的心头！他猛地将密报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忌惮、不甘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靖王府这艘巨舰，已然庞大到足以倾覆整个帝国！他这九五之尊，竟隐隐有了被架空的窒息感！
“陛下。” 心腹太监高公公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户部孙尚书、兵部周尚书、吏部钱侍郎…殿外候见。”
萧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恢复帝王的深沉：“宣。”
三位重臣鱼贯而入，躬身行礼。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户部尚书孙茂（保皇派，掌管国库，深知璃记财富之恐怖），兵部尚书周振（原兵部侍郎提拔，负责制衡北境军权），吏部侍郎钱敏中（钱侍郎之子，皇帝心腹，掌管官员铨选）。
“都说说吧。” 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靖王府…如今之势，诸卿以为如何？”
孙茂率先开口，语气沉重：“陛下，璃记海贸之利，已近恐怖！‘汇通天下’吸纳民间巨资，掌控南北钱流！更兼‘泽被’基金手握海量善款…靖王府在财之一道，已成庞然巨物！若其稍有异动…恐动摇国本！” 他不敢明言“富可敌国”，但意思已昭然若揭。
周振接口，声音带着军人的冷硬：“北境军镇，军屯自给，兵甲精良，已成独立王国！秦峰练兵之法，迥异于朝廷旧制，更重个人勇武与对靖王之忠！长此以往，北境之兵，恐只识靖王虎符，不认天子诏令！” 这是最核心的兵权之忧！
钱敏中最后补充，目光闪烁：“陛下，靖王妃设‘明德女学’，虽以慈善为名，然其‘启智’、‘授能’之理念，暗含教化之功！长此以往，天下寒门女子乃至其家族，必感念靖王府恩德！民心所向…恐非朝廷之福啊！” 这是最隐晦、却也最深远的民心之忧！
句句诛心！字字直指靖王府如今权、财、民三柄利剑悬顶的恐怖威势！
萧彻靠在龙椅上，闭着眼，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帝王权衡利弊后的冰冷决断：“诸卿所忧，亦是朕之所虑。然靖王功勋卓着，靖王妃泽被苍生，声望如日中天，不可轻动。当…徐徐图之，分而化之。”
他目光扫过三位心腹，一字一句，吐出早已酝酿好的“制衡三策”：
1. 分其财权： “着户部拟旨，以‘规范海贸，充盈国库’、‘防范金融风险’为由，增设‘市舶总司’，统管大周所有海舶出入、税收征管！凡出海商船，无论官私，必先向‘市舶总司’报备航线、货物、人员，缴纳‘引税’、‘船钞’！‘汇通天下’钱庄跨境汇兑业务，纳入‘市舶总司’监管，每笔跨境钱款流动，需报备核准！” 此举，旨在卡住璃记海贸的咽喉，监控其资金流向，分走其巨额利润！
2. 削其兵权： “着兵部拟旨，擢升北境‘铁壁营’统领赵振为北境行营副都督！命其即刻进京述职，接受封赏！另，从京畿大营、南境水师抽调精锐将官十名，充实北境各军镇，担任副将、参将之职！美其名曰‘交流练兵，共固边防’！” 明升暗调，安插钉子，分化北境军权！
3. 弱其民望： “吏部拟旨，擢升通州知府王朗为京都府尹！此人素有‘清名’，尤重‘礼法规矩’。命其…‘妥善引导’京都舆情，尤其是对‘明德女学堂’等新生事物，当以‘维护伦常’、‘防微杜渐’为要务！必要时，可对学堂…‘多加关照’。” 派一个古板守旧的府尹，去“关照”女学堂，其用意不言自明——用“规矩”的软刀子，慢慢绞杀这刚刚燃起的星火！
“此三策，需稳步推进，润物无声。” 萧彻最后强调，眼中寒光闪烁，“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授人以柄。一切…以‘朝廷法度’、‘江山社稷’为名！”
“臣等遵旨！” 孙茂、周振、钱敏中齐声应诺，眼中皆闪烁着心领神会的精光。一场针对靖王府的、名为“制衡”实为“削权”的无声战争，在皇权的授意下，悄然拉开了帷幕。
靖王府，松涛苑。
暮春的夜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书房内凝重的氛围。烛火跳跃，映照着萧珩冰冷的面具和沈清璃沉静的侧脸。墨影与百羽侍立下方，刚刚汇报完“市舶总司”设立、赵振被调离北境、以及新任京都府尹王朗背景的密报。
“市舶总司…引税船钞…监管汇兑…” 沈清璃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好一招釜底抽薪。这是要掐住璃记海贸的脖子，再给‘汇通天下’套上枷锁。”
萧珩的目光则落在北境军情简报上，声音如同淬了寒冰：“调离赵振，安插京畿南境的‘钉子’…想在北境军中掺沙子？哼，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钉子硬，还是北境的刀快。”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璃，“那个王朗？”
“周文方的得意门生，以‘卫道士’自居，刻板守旧尤胜其师。” 沈清璃眼中寒芒一闪，“派他来当京都府尹，‘关照’女学堂…其心可诛！”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的三把软刀子，已然悬在了靖王府的头顶。
“王爷，王妃，” 百羽沉声道，“爪哇苏丹所献舞姬十人，已由内府司按王妃吩咐‘妥善安置’。然，其中一名唤作‘阿娜依’的舞姬，昨日试图收买内府司小太监，探听王府内院消息…已被‘夜枭’控制。”
沈清璃与萧珩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冷意。爪哇的“赔罪”，果然包藏祸心！
“撬开她的嘴。” 萧珩声音森寒，“本王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是爪哇苏丹？还是…京中某些不甘寂寞的‘老朋友’？”
“是！” 百羽领命。
正议间，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孩童的啼哭声。乳母抱着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的萧烁，惊慌失措地冲进书房：“王爷！王妃！不好了！小世子…小世子突然高热惊厥！”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书房内所有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沈清璃脸色骤变，猛地起身：“烁儿！”
萧珩的动作更快！他一步抢上前，从乳母手中接过浑身滚烫、正抽搐着的儿子。那小小的身体在他宽阔的臂弯里显得如此脆弱。面具下，那双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变色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惶与无措！他探手试了试萧烁额头的温度，那惊人的热度让他心胆俱裂！
“太医！传张守义！快！” 萧珩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墨影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门外。
沈清璃冲到萧珩身边，看着儿子紧闭的双眼、痛苦抽搐的小脸，心如刀绞！她强忍着巨大的恐惧，颤抖着手去探儿子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声音带着哭腔：“是急惊风！快！把他放平！解开衣襟！拿湿毛巾来！”
萧珩依言迅速将萧烁平放在书案旁铺着厚毯的软榻上，动作小心得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沈清璃跪在榻边，一边用湿毛巾不断擦拭儿子滚烫的额头、脖颈、腋下，进行物理降温，一边不停地呼唤：“烁儿！烁儿！母妃在！不怕！不怕！”
萧珩单膝跪在另一侧，紧紧握着儿子一只滚烫的小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那只小手捏碎。他死死盯着儿子痛苦的小脸，面具下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暴气息，却又被强行压抑着，唯恐惊扰了病中的孩子。
“清璃…烁儿他…”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战场上面对生死他从未眨眼，但此刻，看着幼子承受痛苦，他却感到了灭顶般的无力与恐慌！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沈清璃的声音同样颤抖，却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既是安慰萧珩，更是安慰自己。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所有关于小儿惊风的急救知识，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萧烁的抽搐渐渐平缓，但高热依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
终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医令张守义几乎是被人架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连官帽都跑歪了！
“快！张太医！快看看烁儿！” 沈清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守义顾不上行礼，扑到榻前，一看萧烁的症状，脸色也变了。他迅速诊脉、观色、探温，又仔细检查了萧烁的口鼻、咽喉。
“如何？！” 萧珩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张守义额上冷汗涔涔，声音发紧：“回…回王爷，王妃！世子此乃外感风邪，引动肝风，突发急惊风！万幸王妃处置及时得当，惊厥已缓！然…邪热炽盛，内陷心包，若高热不退，恐…恐有伤及心脑之虞！”
“伤及心脑？！” 沈清璃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萧珩周身杀气轰然爆发！书房内的温度骤降！“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救活他！若有半分差池…” 后面的话已无需说出，那冰冷的杀意足以冻结灵魂！
“王爷息怒！微臣…微臣必竭尽全力！” 张守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又飞速写下药方，“快！按此方，取紫雪丹一粒化水先灌服！再速煎此剂！以犀角、羚羊角为君，辅以钩藤、天麻、生石膏…务必快！”
松涛苑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煎药的，取冰的，送水的…下人屏息凝神，脚步匆匆。沈清璃守在榻边，紧紧握着儿子另一只滚烫的小手，泪水无声地滑落。萧珩如同一尊冰冷的杀神雕像，矗立在榻前，面具下的目光死死盯着张守义施针的手，每一根银针刺下，都仿佛扎在他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灌下紫雪丹又施了针的萧烁，呼吸终于平稳了些许，抽搐彻底停止，但高热依旧不退。汤药煎好，沈清璃小心翼翼，一点点地喂入儿子口中。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沈清璃累极，趴在榻边沉沉睡去，眼角犹带泪痕。萧珩轻轻将她抱起，放在一旁的软椅上，为她盖好薄毯。他则依旧守在榻前，如同最忠诚的卫士。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疤痕深刻的脸。昏黄的烛光下，那道狰狞的疤痕也柔和了几分。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万分的珍视与后怕，拂过儿子滚烫的额头，又轻轻擦去妻子脸上的泪痕。
这一刻，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朝堂倾轧，什么海疆风云…皆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剩下病榻上稚子的痛苦，妻子疲惫的睡颜，以及那如同蛛网般缠绕在心头的、名为“失去”的灭顶恐惧。
权势滔天又如何？富可敌国又如何？民心所向又如何？若连这触手可及的温暖都守护不住…这万丈荣光，又有何意义？
他俯下身，冰凉的唇，带着无尽的疼惜与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轻轻印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久久停留。再抬首时，面具下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北境风雪更刺骨的寒意与一种孤狼守护幼崽般的决绝。
金鳞耀世，功高九鼎。然，暗流汹涌，已噬心而来。这方寸之间的软肋，成了他坚不可摧的铠甲上，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