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捷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靖王府内漾开喜悦的涟漪，却未能彻底驱散松涛苑内因女主人的虚弱而弥漫的凝重。沈清璃靠在软枕上，怀中是睡得香甜的萧玥，摇篮里是精力充沛的萧烁。她苍白的面容在看过“探骊号”满载而归的清单与韩铁柱等人恳切的请愿书后，终于焕发出久违的神采，那是一种属于征服者的光芒，即使卧于病榻，亦难掩其锋锐。
“金鳞出海，非仅货殖。” 她指尖轻轻点着文书上“旧港”二字，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扫过侍立榻前的赵全、柳如眉，“我们要卖的，是大周风华。柳管事，旧港分号筹备，以‘风雅’为先，务必精雕细琢！”
“王妃放心！” 柳如眉眼中燃着使命感，“属下已遴选得力人手，携王妃定下的《分号规制》与首批精选货品，随下批补给船南下。旧港最繁华的‘万商街’，已秘密盘下一处三进带临水楼阁的铺面，位置绝佳！正按王妃的‘四雅’方略布置！”
“四雅？” 赵全有些好奇。
沈清璃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1. 茶韵雅室：分号核心，设独立静室。紫檀茶案，天青汝窑茶具，以我大周顶尖的‘云雾翠峰’‘玉髓凝香’待客。聘通晓茶道、气质清雅的女子为‘茶博士’，现场演绎煎茶、点茶之艺。茶香氤氲间，便是大周千年文脉的无声浸润。
2. 瓷光雅阁：毗邻茶室，专陈瓷器。定窑白瓷如雪，钧窑紫霞流彩，龙泉青瓷含翠…不求多，务求精绝！每器旁附名家题写的鉴赏短笺，述其窑口、釉色、器型之美。瓷器，乃泥土浴火重生之艺术，是我大周匠心的无言颂歌。
3. 墨香雅轩：悬挂精选复刻之历代名家书画小品（真迹太险，复刻足以震撼番邦）。王羲之《兰亭序》飘逸，宋徽宗瘦金体劲峭，范宽山水雄浑…辅以精工装裱。再设一案，备顶级宣纸、徽墨、湖笔，供有兴者挥毫，感受笔墨流淌之神韵。
4. 天工雅集：展示璃记核心商品——“金鳞锦”、“云霞缎”制成之华服，配以“凝雪”香膏、“点绛唇”口脂。非是杂乱堆砌，而是如同艺术展陈！每件衣物旁，置放大镜，细观其织造纹理之精妙；香膏口脂置于玲珑剔透的水晶盒中，配以诗词短笺，点出其意境。此乃大周审美与格物之技的完美交融！
“妙！妙啊！” 赵全抚掌赞叹，“此‘四雅’一出，非但货物身价倍增，更令那些番邦富贾权贵，未购其物，先醉其境！潜移默化，尽显天朝风华！王妃此策，实乃化商贾之事为文脉传播之神笔！”
“正是此意。” 沈清璃颔首，目光悠远，“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追捧、模仿我大周的生活方式、审美情趣。当爪哇的贵妇以拥有一件‘璃记’华服、懂得品鉴一杯‘云雾翠峰’为荣时，我们的文化，便已扎根。” 她看向柳如眉，“首批品鉴雅集，至关重要。邀约名单，需慎之又慎。旧港苏丹宫廷要员、海商巨擘、本地有清望的文士…一个不能漏。雅集主题…便定为‘大周四时风物’。”
“属下明白！” 柳如眉肃然应命，眼中充满了开创历史的使命感，“定不负王妃所托，让这‘四雅’之风，吹彻南洋！”
正议间，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具下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榻上的沈清璃和她怀中的萧玥，冷冽的眉眼在看到妻女安然时，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他臂弯里抱着刚睡醒的萧烁，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身后，乳母牵着已能稳稳走路的萧屹（长子）和萧曦（长女）进来。
“父王！” 萧曦声音软糯，像只欢快的小鸟扑向萧珩的腿。萧屹则稳重些，先规规矩矩地向父母行礼：“父王，母妃安好。” 目光却好奇地瞟向赵全和柳如眉，又落在父亲怀中的弟弟身上。
内室的气氛因孩子们的到来瞬间变得鲜活温暖。
萧珩将萧烁递给乳母，弯腰单手抱起萧曦，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牵住萧屹，走到榻边。他先将萧曦轻轻放在沈清璃脚边，小丫头立刻乖巧地依偎着母亲，好奇地看着襁褓中的妹妹。萧屹则站在父亲身边，小大人似的看着摇篮里的弟弟萧烁。
“在议海外分号之事？” 萧珩看向沈清璃，声音低沉。
“嗯，定了些细节。” 沈清璃微笑着，伸手摸了摸萧曦柔软的头发，又看向长子萧屹，“屹儿今日的《千字文》可温习了？”
“回母妃，温习过了。” 萧屹挺起小胸膛，口齿清晰。
“真乖。” 沈清璃眼中满是慈爱，又看向摇篮里开始咿呀挥舞小拳头的萧烁，“烁儿今日精神头倒足。”
萧珩的目光扫过赵全呈上的“四雅”布置图稿和品鉴雅集计划，点了点头，对沈清璃道：“你定下便是。外间事，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通海盐行，已连根拔起。朱大疤瘌及其心腹党羽，尽数下狱，家产抄没。爪哇那条线…墨影在跟。” 他没有多说，但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血腥肃杀，让赵全和柳如眉心头一凛。
沈清璃了然，轻轻“嗯”了一声。有他在外荡平魑魅魍魉，她才能在这内帷之中，安心布下这风雅之局。
“柳管事南下在即，去准备吧。” 沈清璃对柳如眉道。
“是！属下告退。” 柳如眉和赵全恭敬行礼，悄然退下，将满室温馨留给了王爷一家。
萧珩在榻边坐下，将不安分扭动的萧烁从摇篮里抱出，放在自己腿上。小家伙立刻被父亲衣襟上冰冷的金属护甲吸引，伸出小手好奇地去摸。萧珩纵容地由他抓着，另一只手则自然地覆上沈清璃放在锦被外微凉的手背，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过去。
萧曦趴在榻边，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妹妹萧玥的脸蛋，细声细气地说：“妹妹…好看…像玉…” 童稚的话语引得沈清璃莞尔。
萧屹则站在父亲身侧，看着弟弟玩弄护甲，小脸上满是认真：“父王，弟弟力气好大。”
“嗯，像你母妃，有韧劲。” 萧珩难得地接了一句，目光落在沈清璃依旧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疼惜。
沈清璃心头一暖，回握住他宽厚的手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家六口身上。长子稳重，长女娇憨，次子活泼，幼女恬静。纵然外面风急浪高，阴谋暗涌，这一刻的静谧与圆满，便是支撑她披荆斩棘的全部力量。她将怀中的萧玥搂得更紧些，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动，目光却已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蓝天碧海。风雅之刃已铸，只待在南洋，绽放它无声却夺目的光华。
时光荏苒，两月弹指而过。沈清璃在张守义的精心调理和林姨娘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日渐好转，虽仍不能过度劳累，但已能在庭院中缓步行走，气色也红润了许多。萧烁与萧玥也像见风就长的小苗，褪去了初生时的孱弱，小脸圆润起来，尤其是萧烁，精力旺盛，咿呀之声洪亮，颇有乃父之风。萧屹的课业已开始接触《论语》，小小年纪便显露出沉稳好学的性子。萧曦则最爱腻在母亲身边，学着照顾弟弟妹妹，童言稚语常逗得满屋欢笑。
这日午后，沈清璃正在暖阁窗下，看着林姨娘教萧曦辨认绣样。萧珩则在隔壁书房，听着墨影低声汇报。一阵略带咸腥气息的风穿过庭院，带来了远方海洋的消息。
“王爷，王妃，泉州八百里加急！” 王大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在门外响起。
沈清璃心尖猛地一跳，豁然抬头。萧珩已从书房走出，沉声道：“进！”
王大山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管快步而入，身后跟着风尘仆仆却满面红光的柳如眉！
“王妃！王爷！大喜！旧港分号开业大吉！‘四雅’品鉴，轰动全城！” 柳如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顾不上行礼，双手将铜管奉上。
沈清璃示意小翠接过，亲自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铜管，取出一卷写满密密麻麻字迹并附有数张精致画稿的加急文书。萧珩也走到她身边，目光一同落在那字里行间。
文书是柳如眉亲笔所书，字迹因激动而略显潦草，却将万里之外的盛况描绘得如在眼前：
分号命名‘揽月楼’，取‘海上升明月，璃记揽风华’之意。依王妃所嘱，‘四雅’之设，耗巨资，费心血，终成旧港一绝！
茶韵雅室：顶级‘云雾翠峰’甫一煎煮，清香盈室，闻者心醉。所聘茶博士芸娘，气质清华，纤手演绎煎茶七式，行云流水。爪哇宰相巴卡尔亲临，饮罢一盏，闭目良久，叹曰：“此非茶汤，乃天朝琼露！饮之如聆仙乐，涤荡尘心！” 当场以重金订下十斤，更言要引荐于苏丹！
瓷光雅阁：定窑划花玉壶春瓶、钧窑玫瑰紫釉渣斗…寥寥数器，却令观者屏息！尤其那件复刻的汝窑天青釉莲花温碗，置于特制琉璃罩内，天光水色交映，爪哇首富哈吉莫尔蒂凝视良久，以颤抖之手抚过展台（未敢触器），连呼：“天神造物！此乃凝固的海天之色！” 掷千金求购，得知乃非卖之展品后，扼腕叹息，转而订下价值数万两的其他瓷器，只求能常来观瞻！
墨香雅轩：王羲之《兰亭序》（精摹本）悬于中堂，辅以数幅山水小品。旧港大儒陈文通（祖籍闽南）观之，老泪纵横，当场挥毫，写下‘文脉南传，华风永驻’八字相赠！更引来本地数十文士聚集，品评书画，索纸试笔者众！轩内备下之宣纸徽墨，三日告罄！‘揽月楼’文名，一夜鹊起！
天工雅集：乃重头戏！以‘大周四时风物’为题的雅集，设于临水楼阁。春之‘桃夭’（粉霞锦配凝雪桃香）、夏之‘清荷’（碧水缎配青莲膏）、秋之‘枫醉’（流金缎配暖檀息）、冬之‘雪魄’（素云锦配寒梅韵），四组华服香妆，由精心挑选的侍女静态展示，如同活画卷！更辅以古琴名曲《高山流水》现场演奏！
是夜，苏丹宠妃娜塔莉亚亲至！见‘雪魄’一组，目光痴迷，抚那素云锦上暗绣的雪花纹，惊叹其轻若无物、却光华内蕴！闻‘寒梅韵’冷香，赞其清冽孤高！当场将四组全数订下！更言要请‘揽月楼’匠师入宫，专为其制衣调香！爪哇巨商女眷，趋之若鹜！‘凝雪’香膏、‘点绛唇’口脂，定价虽昂，顷刻售罄！订单已排至三月之后！
王妃！‘四雅’之名，一夜传遍旧港！‘揽月楼’门前，车马如龙，非富即贵！番邦之人，争相以能得一‘揽月楼’雅集请柬为荣！以能品一盏‘云雾翠峰’、观一眼天青汝窑为谈资！此非仅商贾之利，实乃…实乃扬我国威于万里海疆！王妃之谋，功在千秋！属下…幸不辱命！
字字句句，如同最激昂的乐章，在沈清璃心间奏响！她握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成功了！她的风雅之刃，终于在南洋的心脏地带，绽放出夺目的光华！这不仅仅是财富的攫取，更是文化的征服！是大周风华对异域的无声洗礼！
“好！好一个‘文脉南传，华风永驻’！好一个‘扬我国威于万里海疆’！” 沈清璃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眼中似有晶莹闪烁。多少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染坊的血色阴影，产房的生死一线…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甘甜与豪情！
萧珩站在她身侧，虽未言语，但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浓烈的骄傲与震撼。他虽掌生杀，纵横疆场，却从未想过，妻子这看似柔和的“风雅”之道，竟能产生如此石破天惊的力量！这力量，无形无质，却直指人心，润物无声，比刀剑更能开疆拓土，比金银更能收服人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位王妃，手中所握的，是怎样一种足以改天换地的伟力！
“柳管事，辛苦了！”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灼灼地看向风尘仆仆的柳如眉，“此功甚伟！传令下去，此番南下船队及‘揽月楼’所有有功人员，重赏！三倍例银！柳如眉擢升‘璃记’海外总理事，统辖南洋诸国分号事宜！另，速将陈文通先生墨宝，八百里加急护送回京！我要将它悬于王府正堂！”
“谢王妃恩典！” 柳如眉激动得声音哽咽，深深拜下。
暖阁内的林姨娘、小翠等人，虽不明具体，但见王妃如此激动开怀，也知是天大的喜事，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母妃！母妃！” 萧曦被气氛感染，扑到沈清璃膝前，仰着小脸，“什么好事呀？曦曦也要听！”
沈清璃笑着将女儿揽入怀中，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柔声道：“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母妃派去很远很远海上的人，做了很了不起的事，让那些番邦的人啊，都知道我们大周的东西最好，我们的文化…最美。” 她的话语温柔，眼中却闪烁着星辰大海般的璀璨光芒。
萧珩的目光从激动的妻子和懵懂的女儿身上移开，落到摇篮里正努力试图翻身的萧烁身上，又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眼中带着好奇与思索的长子萧屹。最后，他的视线穿过窗棂，仿佛跨越了万水千山，看到了那座名为“揽月楼”的所在，看到了那些因大周风雅而痴迷沉醉的番邦面孔。
他走到沈清璃身后，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头。无声的支持与无言的骄傲，尽在这一按之中。沈清璃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力量与温度，仰头对他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病弱阴霾，如同破云而出的朝阳，耀眼夺目。
风雅之刃已出鞘，首战告捷，光华万丈。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旧港的辉煌，如同投入深海的明珠，其光芒必将引来更多或明或暗的窥探。爪哇巨港的阴影，通海盐行覆灭后可能残存的怨毒，乃至西洋更远处那些贪婪的目光…都如同潜藏的暗礁，等待着这艘名为“璃记”的巨舰。
沈清璃收敛了笑容，目光再次投向柳如眉，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爪哇那边…那位范德林德先生，可有什么动静？” 喜悦之下，是永不松懈的警惕。
柳如眉脸上的激动也转为凝重：“回王妃，正要禀报！‘揽月楼’声名鹊起后，爪哇巨港确有异动！范德林德多次试图接触我们的人，重金利诱，想探听‘凝雪’香膏配方及‘金鳞锦’织造秘法！更散布谣言，说我璃记货物华而不实，定价虚高，盘剥番邦！幸得王妃早有防备，我等只以‘天朝秘技，概不外传’推拒，对其谣言亦以货品品质和顾客口碑反击，暂未动摇根本。但…” 她迟疑了一下，“据‘夜枭’在南洋的暗线回报，范德林德近期与盘踞在龙牙门附近海域的一股绰号‘血鲨’的海盗头目阮七，来往甚密！”
“血鲨…阮七…” 沈清璃轻声重复，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来了！商路之争，明枪暗箭，终是避不开这海上的腥风血雨！她看向萧珩。
萧珩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无妨。本王的海疆，还轮不到几条臭鱼烂虾兴风作浪。墨影！”
“属下在！” 阴影中，墨影的身影无声显现。
“传令‘黑云骑’水师营，调‘镇海’、‘靖波’两艘新式炮舰，由秦峰副将统领，秘密南下，巡弋龙牙门至旧港一线！‘血鲨’若敢露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寒冰坠地，“格杀勿论，片板不留！”
“遵命！” 墨影领命，身形一闪而逝。
暖阁内，气氛瞬间由沸腾的喜悦转为肃杀。萧曦似乎感受到什么，往母亲怀里缩了缩。萧屹则挺直了小身板，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光芒，看向父亲。
沈清璃轻轻拍抚着女儿，目光却异常坚定。她看向窗外，夕阳正将天边的云霞染成壮丽的血色。风雅是她的剑，而萧珩，便是她最坚实的盾，最锋利的矛。前路纵有惊涛骇浪，暗礁险滩，又何惧之有？
“金鳞出海，乘风破浪。” 她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蕴含着劈波斩浪的无畏决心，“这才…刚刚开始。” 怀中的萧玥仿佛感受到母亲的豪情，小小的身子动了动，发出细微的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