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响亮，但在落针可闻的偏殿里，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小锤，一下下敲打在亚历山大紧绷的神经上，令人心慌意乱。
她没有看亚历山大，反而将目光转向了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女儿，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蕴含着某种无声的交流。
就在这时，仿佛是被母亲的目光所触动，又像是积压的情绪终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一直如同雕塑般静坐的莎玛公主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美丽的、颜色如同波斯湾最清澈海水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泪水，仿佛随时会决堤的湖泊。
长长的、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剔透的泪珠，随着她抬头的动作。
一颗泪珠不堪重负地滚落，沿着她光洁如玉的脸颊滑下一道湿痕，最终滴落在珍珠白色的丝绸衣袍上，迅速洇开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深色湿痕。
她看着亚历山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开口了，完全抛弃了王室公主应有的端庄仪态和矜持距离。
“亚历山大……难道……难道我们之间，除了那些冷冰冰的合作条款和精于算计的利益权衡，就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她的泪水流得更急了，但她倔强地没有去擦，任由它们肆意流淌。
“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在黔西北，在七小河瀑布下的那些日子吗？那时候，沙恩，那个像华尔街之狼一样贪婪的家伙。
是你！是你像……像古老传说里那些打败恶龙的勇士一样，没有依靠蛮力。
而是用你的智慧、你的勇气，为我们，为那片土地，漂亮地打赢了那场金融之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陷入美好回忆时的迷离与温暖。
“还有……还有那个关于你‘洞神’的由来，那时候的你，站在瀑布边，眼睛里是有光的！是那种……
为了守护你的专业，你的精准判断，不惜与任何强大力量对抗的、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光芒！
不是现在这样……不是现在这样冷静得、理智得……让人感到害怕和陌生！”
她不等亚历山大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急切地、甚至是有些语无伦次地诉说着。
仿佛要将那些积压在心底许久、几乎要发酵的情感，一次性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后来，你应我的邀请，来到了迪拜。母后和我，都亲眼见证了你在华尔街残酷环境中磨练出的锋芒。
我们一起待在交易室里，盯着那些不断跳动的、代表原油期货价格的曲线，度过了多少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些动辄几十亿、上百亿美金的资金调度，那些高达五十倍、八十倍的惊人杠杆……
我虽然不完全懂得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和交易策略，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激情！
你的全神贯注！你在那片由数字和欲望构成的海洋里纵横捭阖、运筹帷幄时，所散发出的那种……
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致命的吸引力！”她的脸颊因为激动和羞涩泛起淡淡的红晕，与泪痕交织在一起。
“我知道母后的提议……”莎玛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甚至有些失态地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完全不顾是否会弄花脸颊。
“我知道那对你很不公平！是一种赤裸裸的绑架！用王室的权势和资源，用我的……
我的这份感情，来绑架你的未来，绑架你无法割舍的根源！
我心里都明白！比谁都明白！”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甘和委屈。
“我也不甘心！我一点也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们之间可能开始的关系，要用这样一种……
像是古老的政治联姻、像是冷酷的利益交换的方式作为开端！那不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最后几句话，声音在空旷的偏殿里撞击着墙壁，产生微弱的回响。
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在强大命运和现实政治面前，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与发自本心的抗争。
女王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如同风暴眼中平静的山峦，只是看着自己情绪失控的女儿的目光。
变得更加复杂难明，那里面有关切，有无奈，有作为统治者的考量，或许，还有一丝深藏不露的、作为母亲的心疼。
亚历山大彻底怔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僵立在原地。
他预想了女王的雷霆万钧，预想了莎玛或许会有的幽怨指责或者冷漠以对，却唯独没有预想到。
这位一直以温婉柔弱、甚至有些怯懦形象示人的公主，会在此时此刻。
在这个决定性的场合，爆发出如此强烈、如此真挚、如此不加掩饰的情感。
她不是在用公主的高贵身份压迫他，也不是在用迪拜的未来利益诱惑他。
她是在用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深藏的点点滴滴。
用她那一颗毫无保留的、赤诚而滚烫的少女心，在做最后的、绝望的挽留和……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表白。
那些被他用理性强行压抑、试图用“根源”和“心安”覆盖的记忆碎片，随着莎玛带着哭腔和炽热情感的话语，如同被解开了封印，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七小河瀑布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沙恩及其团队在谈判桌上博弈时的紧张气氛。
迪拜交易室里彻夜不眠、只有屏幕荧光闪烁的夜晚，还有莎玛偶尔在他取得胜利、或是陷入沉思时。
偷偷望向他那带着毫不掩饰的羞涩、崇拜与依赖的眼神……这一切，并非毫无痕迹，并非对他毫无触动。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又干又涩。
那句早已在腹中打了无数次草稿的、冷静而决绝的告别辞，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喉咙。
面对女王高超的政治手腕和深沉的城府，他可以调动所有的智慧冷静周旋。
面对露易丝犀利理性的分析和直指核心的质疑，他可以与之争论、权衡利弊。
但面对莎玛此刻这带着滚烫泪水、毫无技巧、全是真心和脆弱的诘问与倾诉。
他发现自己那些精心构建的、所谓的“理智”、“规划”和“长远考量”。
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冷酷。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女王敲击桌面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停止了。
只有莎玛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因为情绪激动而无法完全平复的抽泣声。
像是最柔软的羽毛，一下下，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搔刮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