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廷芳隔天听到外边传他养了个乡下土包子，气炸了了。
“怎么就土包子了？五弟这么俏，他们什么眼神？”
“搁五百年前，大家都是乡下土包子，放一起，他们一星半点都比不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金元捧着大秋梨慢慢啃着，眼神迷茫：重点是这个吗？
金廷芳走来走去，一捶桌子：“明晚的庆功宴你和大哥一起去，让他们晓得你是咱们金府的五少爷，不是可以随意议论的。”
“呸，瞎了他们的狗眼！”
他给金元抚平衣裳两肩的褶子：“咱五少爷多亮堂！”
昨天他们在裁缝铺那定制了两套西装，几件长衫，还得等上一些时间。
今儿送来了几套是金太太原先量了尺寸报去裁缝铺。
之前金太太吩咐人临时安排的衣裳是原本给几个金少爷做好的成衣，所以金元穿着老气，有些大，上下台阶总是要撂衣摆。
现在这订做就合身得多，宝蓝色、月牙白这类亮眼清爽的颜色，配着细密的缝线，布料上还有淡淡的光泽，穿上去活脱脱一个富贵小少爷。
金元其实在金廷芳来之前已经对着镜子照过许久了，西装寻常，长衫对他来说稀罕，合身的衣服穿上去人都精神了许多，他还给自己找了条长布当成围巾搭在脖子上问888自己有没有大佬的风范。
现在在金廷芳面前没了得瑟样，安安静静的吃着秋梨，任金廷芳夸出花来也能稳住，只偶尔嘴角漏出来点欢喜来。
“庆功宴轮得着我去吗？”
金元疑惑，前两日在顺德楼他听了一耳朵，北平富商削尖脑袋要去参加的庆功宴，都是家里得力的孩子才会被带去参加，何况他这样刚找回来的庶子呢？
他微微歪头，乌溜溜的眼珠子动了动，瞧着纯真稚气，金廷芳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可以，大哥也喜欢你呢，你跟着去吧。”
大哥、喜欢他？
金廷垣？
金元大大的眼睛里露出大大的疑惑，总觉得金廷芳哄人没下限，这么假的话也能说出口？他叫金元又不是金元宝。
沉思片刻后问：“四哥不去吗？”
“我就不去了，我能帮上大哥什么？我还一吃闲饭的，二哥三哥他们搞砸了水运的事更不用想了。”
金廷芳拉着茶壶灌了一口：“我在南方的同学说他那边出了个徽班名伶，别有一番韵味，特意请我还有北平里的几个老同学去玩玩，明儿就走。”
话落，他连忙找补：“四哥不是不带你玩，就是那个名角是堂子里的，不适合带你去。“
堂子和戏院不一样，是名伶们的私宅演化成的消遣场所，一开始是角儿接待贵客，陪聊陪唱用的，后来就复杂了点，些许堂子多陪了一样，成了达官贵人光顾的高级会所，也就乱了些。
不过显然，金元连戏院都没去过，更不用谈什么堂子了，金廷芳看他迷茫的眼神才反应过来，也没解释，继续说道：
“我把你托给大哥照顾了，大哥不还给你零花了？你先跟着他，四哥回来给你带些好吃好玩的回来。”
金元把啃剩下的果核放到碟子里没吭声，总觉得这话有些许别扭，还有许多漏洞。
可金廷芳一个劲的唠叨，还教他怎么和金廷垣相处，说了金廷垣不少好话，金元听得发腻，金廷垣要是个好相处的人他把吃进去的梨吐出来！
金廷芳没注意到他的小小叛逆，美滋滋的想着五弟可真乖巧，说一句话点一下头。
事实上，金廷芳也算是用心良苦。
一个庶出五子没人在意，金府也不会特意登报公示找回来一个多年流落在外的五少爷，更不用说举办宴会，北平这地界，身份矮一头就被人踩着走，被人误解没关系，都是兄弟解释一下就行，就怕不长眼的真把金元当成一个没背景的乡下少年，瞧他长得好，干出什么龌蹉事来。
不是金廷芳带着滤镜看人，是金元长得确实好，虽然营养不良肤色暗淡点，五官都是捡好的长，漂亮灵动，真真讨人喜欢，且十八岁的少年，正是青涩稚嫩的年纪，那些堂子里混的不知多少人好这一口。
跟着金廷垣走一圈，至少亮个相，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借金廷垣的势，让人知道赫赫有名的金大少看重这位弟弟。
这份心思金元也是后知后觉，门口的车子被打开，司机开着车门请他进去，金元先是瞧见里面西装革履的金廷垣，他犹豫了一下坐进去，嘀咕着金廷芳虽密，可没有一句落空，是个好哥哥，可惜，是他对不住了。
两腿并拢着坐在窗户边，安分问好：“大哥。”
“嗯。”
金廷垣看着小少年跟他隔得远远的，淡淡应了一句，吩咐司机开车。
“跟着我，少说话，别乱跑，不准喝酒，我要是有事，你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待着。”
金廷垣叮嘱了几句，不大放心，最后又加上一句：“别把你那见不得人的癖好摆上来。”
金元攥紧拳头，脸颊已经气得鼓起来了，谁有见不得人的癖好！祁先生都没教训他，金廷垣凭什么教训他？
“祁先生都没说我………”
细小的、不服气的声音差点听不清，金廷垣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这个五弟跟四弟说的可完全不一样，什么乖巧、懂事、贴心，明明不懂规矩、偷偷摸摸还会顶嘴。
“我没说话呀。”
金元无辜地眨巴眼：“大哥听错了吧？”
金廷垣冷冷呵了一声：“五弟，兄友弟恭不曾学过？祁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好脾气……”
“至少你大哥我不是。”
他眯着狐狸眼，似笑非笑的看着金元。
金元怂了，弱弱的“奥”了一声，他现在无比怀念唠叨的金廷芳，人可真是有对比才有差距！
可是做人就要能屈能伸！认怂不怂！他拍拍胸膛，小尾巴一样缀在金廷垣身后。
宴会厅富丽堂皇，身穿西服洋装，长衫旗袍的男男女女各自端着酒杯谈笑风生，甚至还有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黑白制服的服务生穿梭其间，角落里的乐队演奏着悠扬的曲调。
金廷垣带着金元进场的时候还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很快就有人过来敬酒了，金家的万全百货在北平是响当当的，金廷垣的大名同样在商场上如雷贯耳。
金老爷都彻底把权利交给儿子，自个在宅子里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多少同辈之人羡慕，组织宴会的郭老对金廷垣大为赞赏，先问候金老爷后，又问了问金元，很快交谈起来。
金元几乎耳朵要听麻了，按照别人问一句“这位小公子是？”、金廷垣回“五弟金元………”、旁人一番恭维的程序无限重复，他也不认识其他人，只能跟着金廷垣，在一旁做摆件。
金廷垣倒是在这种场合上游刃有余，一双狐狸眼永远含着笑同人言语，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可这样还是有不少年轻小姐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搞得金元有些羞涩，被这么多小姐姐盯着，虽然不是瞧他，也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孟少帅到！”
一声响亮的吆喝打断了场内所有人，谈话声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男男女女皆端着酒杯，脸上都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翘首以盼地看向门外。
金元跟着转身，小手无措地在虚空中抓了把，赶紧从旁边摸了杯红酒，总不能大家都拿酒杯他拿茶杯吧？这多让尴尬，虽然也没人会注意到他就是了………
他也努力挂出他们那种得体的笑容，躲在金廷垣身后。
皮靴踏地的声音一下一下，接踵而至，……仿佛敲进了在场的人们心里。
只见一位穿着墨绿色军装身影由远及近，他步伐不快不慢，脚下蹬着黑色长筒靴，腰间系着一根皮带，勒出劲瘦的腰，个子至少有185公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英武挺拔。
走到吊灯下，男人俊美的脸庞在光线下更加耀眼，他动作利落脱下白色手套，递给旁边的副官，视线从在场的人群中扫荡了一圈。
在场的大都是北平叫得上名的政商权贵，或是献媚讨好，或是畏惧敬仰，或是暗藏算计………孟非臣是最懒得在这样的场合浪费时间，却也不得不亮个相。
他的眼眸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金廷垣的身后，穿着缥色长衫的少年睁着一双莹亮的桃花眸，满是好奇，刻意的笑容不庸俗世故，反而有些活泼可爱。
对上他的视线后下意识露出一个更大弧度的笑，似乎是一种条件反射的礼貌，更加大方，但很快反应过来对象不大适合，又敛起来，两颊的梨涡跟着消失了，眼神也收了回去。
孟非臣挑了下眉，从服务生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酒：“诸位，久等了。”
“哪里哪里，孟帅。”
“西山之战，全在孟帅之功啊！”
“孟帅运筹帷幄，北平的安稳可全靠您了。”
现场一下子又活络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夸耀。
孟非臣虽是少帅，可所有人见面都称孟帅，金元不懂，这是为了省口水？
其实时下暗里的规矩就这样，某某大帅如果直接称大帅平白惹人不快，称某帅听起来才爽利。
而孟非臣被称少帅则是因为孟大帅早就放权，雏凤清于老凤声，一字之差，只是早晚的事，这些个人精自然挑好听的叫。
“孟帅这边请。”
宴会的组织者郭老上前开道，他是巨贾儒商，主营纸上生意，在文人圈和生意场都吃得开，在北平颇有脸面，孟非臣微微颔首，也算给他面子。
郭老含笑上了台，话筒的声音传开，他的确有学问，不知道稿子是否找人润色过的，遣词造句很是用心，引起了一通热烈的掌声。
每个人都听得十足认真，掌声总能适时响起，至于真的听进去就未可而知了，反正金元听得很仔细，甚至想用笔记记下来，这可是免费的学习素材，虽然不是都听明白了，但回头还可以问问祁先生。
金廷垣稍微侧目，少年人仰着脑袋看向台上，他们听腻了的贺词恭维话在他眼里似乎跟看戏一般精彩，倒是和祁沿明读书看报时的神色颇为相似。
郭老言毕，终于点到主题了，邀请孟非臣本来上台来大家讲两句，正中央的军装男人懒洋洋地依靠在桌边，抬起眸，直接端着酒杯上了台：“北平安和，非一人之功，亦…………………”
台下还有许多军官，孟非臣对着台下抬了抬手，仰头饮尽红酒：“各位尽兴。”
掌声雷鸣，众人跟着举起手中的酒杯。
孟非臣跨步下台，捕捉到人群里明亮如星辰的眼眸，闪着狡黠的光。
很快人群涌上来问好，那双桃花眸被遮住了，孟非臣可有可无的点头，副官尽职尽责的分担一些不重要的角色。
“笑什么？”
金廷垣不知道这五弟什么毛病，偷着乐什么？
金元眸里还藏着笑：“我笑大家都是提款机，大哥也是。”这位孟少帅真是个促狭的，也爱玩文字陷阱。
他一本正经的模仿：
“北平还要靠大家！”
虽然不知道提款机什么意思，金廷垣略一琢磨却也知道大概意思，狐狸眼中闪过精光，孟非臣愿意参加庆功宴自然不只是给这些人面子，孟家军阀名义上归新政府管，实际上实权还握在手里。
孟夫人是清末巨商出身，和孟大帅是典型的钱印子、枪杆子的结合，不缺钱，养军人却也费力，光指望新政府拨钱可不会养出这样威风凛凛的军队。
这些个政商权贵，总有爱白日做梦的，孟非臣进了北平，那就是雄狮卧于碧瓦之上酣睡，安全，也危险，能相安无事就很难得了。
不过金廷垣乐见其成，总比来了个废物软蛋强，私下已经递了名单给孟非臣，帮了某些软脚虾一把，也让北平少些腌臜货。
他端起红酒：“跟我过去问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