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选拿起酒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
他看着杯子,没有喝,眼神变得有些飘忽,继续说道:“眼下,三将军已经入主贵阳。有他坐镇,稳定贵州,稳住这些和满清鞑子接壤的前线,问题不大。但是……”
他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又停住了,眉头再次拧紧,仿佛杯中是难以下咽的苦药,嘴唇翕动了几下,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带着几分犹豫,没能吐出来。
石午阳看得分明。
估计白文选接下来的话应该牵扯到李定国。
他主动开口,替白文选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声音平静却直指核心:“国公,是不是……晋王那边,对听命孙可望的那些老兄弟,余怒未消,有些……不肯放过?”
白文选身体微微一震,猛地抬眼看向石午阳。
他没有说话,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痛苦、无奈、惋惜,甚至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他不再犹豫,仰起头,将杯中酒狠狠一口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似乎灼痛了他的喉咙,他放下杯子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又沉默了片刻,手指用力捏着眉心,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沉痛:“唉……其实……张虎、关有才……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好兄弟啊!听命……听命姓孙的,也是身不由己,若是能……能……”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面的“招抚”或“保全”之类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化作了一声力竭般的长叹,
“……唉!本可……本可不必如此的!”
石午阳心中了然。
白文选这番话,坐实了他的猜测。
李定国肯定已经借着平定孙可望余党的由头,开始清洗那些被视为“孙党”的旧部了。
张虎、关有才这些人,恐怕凶多吉少。
白文选显然于心不忍,却又无力阻止,只能徒呼奈何。
石午阳看着白文选痛苦的神色,沉声道:“国公,这事……晋王他心里,应该自有分寸,眼下局势危急,雷霆手段,也需……也需以大局为重。”
他这话既是劝慰,也带着一丝提醒,李定国做事向来强势,白文选无力改变。
白文选猛地抬起头,眼圈竟然有些微微泛红。
他隔着桌子,目光灼灼地看向石午阳,带着一种急切和恳切:
“石将军!上次在安龙……确实是不便与将军细聊,这次得知你在武冈,我特地快马加鞭,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身体前倾,语气异常郑重,
“孙可望那厮,眼高于顶,从来都看不起你们川东那一带的顺军弟兄!可晋王、蜀王,还有我白文选!”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我们心里,从来都认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兄弟!如今国难当头,鞑子虎视眈眈,咱们汉人的江山危在旦夕!我们这些剩下的兄弟,必须抱成团,必须共进退啊!只有这样,大明……大明才有一线希望!”
说到最后“大明才有希望”几个字时,白文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那泛红的眼圈里,水光清晰可见。
这份对大明王朝近乎悲壮的情感流露,让石午阳心头也是一震。
想不到同为流寇出身的白文选也有如此忠明之义!
石午阳深吸一口气,也站了起来,脸上故意带上一丝不满,语气却斩钉截铁:
“国公!您这话可就多余了!我石午阳是什么人?护国军的旗号,从来都是插在大明的土地上!什么时候跟大西的兄弟们分过彼此?国难当头,我石午阳和大明共存亡!这条命,早就押给汉家江山了!川东的摇旗、来享他们,包括刘体纯和宗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明白这个道理!”
“好!!” 白文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
“石兄弟!痛快!明事理!” 他转向旁边一直紧张察言观色的杨武,大声道:“杨总兵!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给大伙满上!这杯酒,必须干了!”
杨武如蒙大赦,赶紧抱起沉甸甸的酒坛,手忙脚乱地将三人面前粗瓷酒杯再次斟满。
……
石午阳、白文选、杨武三人推杯换盏,似乎都需要烈酒来冲淡愁绪,那带着几分沉重的酒意,渐渐被窗外沉下来的暮色染深。
桌上的菜碟见了底,酒也喝空了好几坛。
话匣子打开,从眼下的乱局,扯到早年间的刀光剑影,再说到川湘一带的风土人情,倒也聊得热络。
不知不觉,雅间里已经昏暗下来,跑堂的伙计轻手轻脚进来,掌上了几盏油灯。
橘黄的火苗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曳。
石午阳看着那跳动的灯火,又灌下杯里最后一点残酒。
跟白文选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聊下来,心里那口堵着的气,像是被这酒和这灯火驱散了不少。
他咂摸咂摸嘴,乘着酒意竟生出几分难得的乐观来:
是啊!孙可望这搅屎棍滚蛋了,晋王李定国和蜀王刘文秀这两位,都是能扛大梁的硬茬子!只要他俩能真拧成一股绳,别再自己掐自己,把永历皇帝那杆旗子立稳了,再联络上东南沿海那位海龙王郑成功,加上咱这些散在川东、荆西,跟鞑子死磕了这么多年的大顺老兄弟……嘿!驱逐鞑虏,复大明江山!还是指日可待的!
这念头一起,石午阳只觉得心头宽了不少!
“天都擦黑了,石老弟,你们几位今晚就别急着赶夜路了!就在武冈城里歇一晚!杨总兵,你给安排妥帖了!” 白文选也喝得满面红光,大手一挥做了安排。
杨武自然连连应承,拍着胸脯保证让几位兄弟睡舒坦。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还没散尽,武冈城头的轮廓在晨光里影影绰绰。
石午阳四人已经收拾妥当,在客栈门口牵好了马。杨武和白文选都赶了过来送行。
“石老弟,路上千万小心!这几包干粮肉脯带上,垫垫肚子!” 杨武殷勤地把几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马鞍旁的褡裢里,又压低声音道:“谷里要是缺啥短啥,想办法捎个信儿来,老哥我能帮衬的,绝不推辞!”
他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藏着精明,这既是人情,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白文选只是重重拍了拍石午阳的肩膀,那力道带着军人的硬朗:“石兄弟,昨日的话,都在心里。咱们……后会有期!”
他的眼神里带着嘱托和期盼,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午阳哈哈一笑,冲杨武挤了挤眼,又转向白文选,抱了抱拳,神色郑重了些:“国公,杨总兵,两位老哥保重!咱野人谷,随时听朝廷号令!”
不再多言,四人翻身上马。
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和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石午阳他们一头扎进了笼罩着薄雾的山道,朝着荆西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