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胜利还没进家门就被奶奶逮个正着：“回来了也不回家就在外面野，不饿吗？不让人喊你，是不是不回来吃饭了，快洗手吃饭。”
她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红梅和小红英道：“你们两个也赶紧的，洗手吃饭。”
郝胜利赶紧拉着红梅和小红英跑去走廊的洗手池，把手洗干净。
进到屋内，饭桌已经摆开，两张桌，一张大圆桌，郝厂长，孙书记，李副厂长陪着早上就过来的鲁厂长在那里吃菜喝酒，小叔跟个跑堂的一样忙前忙后。
另一张小方桌上，饭菜已经摆好，郝胜利的大姑正坐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一见他们三个进来，立刻招呼道：“快来快来，就等你们仨了！菜都要凉了。”
“大姑。”三个孩子欢呼一声，呼啦啦地围坐到小桌旁。
小桌上的菜色跟大桌差不多，一盘炒得油汪汪的土豆片，一碟金黄的炒鸡蛋，一碗清炒白菜，还有一小盆西红柿蛋花汤。
大姑给他们每人盛了满满一碗饭：“饿坏了吧？快吃。你奶奶特意给你们多炒了鸡蛋。”
红梅和小红英立刻埋下头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郝胜利扒拉了两口饭，耳朵却竖着听大桌的谈话。
只听鲁厂长带着几分酒意和兴奋：“老郝，你是没看见那场面，好家伙，比过年赶大集还热闹。你们家胜利往车斗上一站，那小胳膊一挥，‘投料。’好嘛！那‘金箍棒’就跟那孙猴子的宝贝似的，唰唰地往外冒，香得哟，那群小崽子们眼睛都直了。”
爷爷端着酒杯，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嘴上谦虚道：“小孩子家瞎胡闹，碰巧罢了。老鲁你可别夸他了，再夸尾巴要翘上天了。”
鲁厂长大手一挥，““这哪是瞎胡闹，这叫胆识，叫能耐。老孙，老李，你们说是不是，咱们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和泥巴呢，我看啊，这儿童团搞得好，有想法。”
孙书记笑着点头：“是啊，老郝，孩子们这股闯劲确实难得。因势利导，既能锻炼孩子，又能切实解决些问题，是好事。”
李副厂长也跟着说道：“尤其是跟公社合作搞委托养殖，还有用膨化食品换粮的思路，很有价值。如果能规范化，可持续地搞下去，对改善职工生活，甚至对咱们厂的后勤保障都有启发。”
小叔适时地又给鲁厂长满上酒。
鲁厂长一仰脖干了，咂咂嘴，对着郝厂长道：“老郝，咱们可是说好了啊！单缸四不像的图纸，我明天就带走了，那种蘑菇的事，等防空洞弄好了，也得让胜利来指导指导，可不能藏私。”
郝爷爷笑道：“放心，图纸没问题。种蘑菇嘛，还得等我们厂里试验出个章程来，一定分享经验。”
“明天我就拉两台单缸柴油机走，就用你们厂出来的那个样车。”鲁厂长挥着手说道。
李副厂长阻拦道：“不行，样车到底怎么样谁都没底，能不能行还不知道呢。安不安全都不清楚，贸然开二十多公里盘山路，太危险了。”
郝爷爷也劝道：“老李说的对，这车现在还跑不了。你真要提，也得找个老师傅来，先熟悉熟悉车况再开回去。”
鲁厂长笑着道：“没事，我看了看，那车简单，坏了谁都能修。”
郝胜利皱了皱眉头，赶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站起来道：“鲁爷爷，那车现在真不能开。”
这话顿时让屋里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连红梅和小红英都放下了筷子，眨巴着眼睛看他。
鲁厂长一愣，随即笑着逗他：“哟，咱们的小家伙发话了，怎么就不能开了，怕鲁爷爷不给你钱？”
郝胜利解释道：“鲁爷爷，不是钱的事。那‘四不像’样车刚总装完，还没进行调试呢。”
他伸出小手，开始一项项数落：“刹车灵不灵，不知道。转向角度合不合适，没测过。跑起来底盘有没有‘咯吱咯吱’的异响，更不清楚。这就跟……就跟穿了一双刚做好的新鞋就直接跑去爬陡山一样，肯定要摔跟头的呀！”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从我们厂到你们厂，盘山路又陡又弯，路边就是深沟，太危险，鲁爷爷，您要是真着急用，最好派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来，跟着我们一起调试，熟悉了车况，再慢慢开回去。而且……”。
他顿了顿，认真：“而且，鲁爷爷，这辆车还没做过翻滚试验呢。”
鲁厂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好奇地问：“翻滚试验？这又是什么名堂？听着挺吓人。”
郝胜利比划着解释道：“就是把空车从一个陡坡上推下去，让它翻几个跟头，模拟要是不小心从盘山路上摔下去会是个什么样子。看看驾驶室会不会变形，车轮，车轴结不结实，能不能保护好里面的人。试验的时候，驾驶室里还要放上绑好的假人，看看‘他’会伤成什么样，这样才能知道这车到底安不安全。”
李副厂长，此刻脸色凝重起来，看向郝厂长和孙书记：“老郝，老孙，胜利这话……虽然孩子气，但道理是对的。安全第一，尤其是这种新出来的设备，又是要在那种路况上跑，谨慎点没错。”
郝爷爷点了点头，看向鲁厂长：“老鲁，孩子话糙理不糙。样车确实不能当成熟产品直接开走。这样，明天你派个最好的司机过来，跟着我们的师傅一起，把车彻底调试一遍，该测的都测了。确认没问题了再开回去。至于翻滚试验……”
他沉吟了一下：“等你们那十台车交付的时候，我们当着你的面做一次。”说着他看向郝胜利。
郝胜利接话道：“爷爷，最好请拍电影的过来，将翻滚试验过程拍摄下来，然后我们分析翻滚实验时候的影像资料，就可以看出来哪里不行，需要改进了。”
鲁厂长听得眉毛一抬，嚷嚷道：“拍电影，好主意，这法子好！不光能看清楚薄弱环节，留着以后给工人上课，也是顶好的教材，老郝，你们这孙子了不得，脑子怎么长的？”
郝爷爷脸上笑意更深，却还是摆摆手：“他就是瞎琢磨。不过这话在理，是该记录下来，科学分析。”
孙书记也表示赞同：“确实。有了影像资料，改进起来更有依据，也能避免以后犯同样的错误。这事我看可以安排，厂办宣传科应该能联系到人。”
李副厂长补充道：“不光是翻滚试验，我看这‘四不像’从调试到最终测试的整个过程，都可以记录下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要向上级汇报，或者在其他兄弟单位推广，这都是非常直观的材料。”
他转头看向郝胜利：“胜利这孩子，心思缜密，考虑问题很周全。”
郝胜利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就是觉得，眼睛看有时候会错过，拍下来就能慢慢看了。”
鲁厂长连连点头，越看郝胜利越喜欢，忍不住又对郝厂长说：“老郝，商量个事，把这小子借我几天怎么样？让他去我们厂也指导指导工作，帮我们也搞个儿童团，带动带动家属区？”
郝爷爷还没说话，郝胜利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鲁爷爷，我们厂儿童团还有好多事呢！小鸡小鸭要喂，蚯蚓养殖立刻就要开始，防空洞改造和种蘑菇的事也要盯着，‘双缸四不像’我还要找刘爷爷商量，忙不过来啦！”
“等等，什么双缸四不像？”鲁厂长追问道。
郝胜利挠了挠头，只能老实交代道：“单缸的‘四不像’力气是够了，但是跑得慢呀，突突突的，像老牛拉车。我想着，能不能跟刘爷爷他们商量一下，试着造几台用双缸柴油机的。力气更大，跑得也更快些。”
他小脸露出些愁容：“不然，光靠现在这种‘老牛’，拉着膨化机和那么多玉米，跑一个公社就得大半天。我们儿童团以后要去好多公社和厂矿定期去换‘金箍棒’的，跑不过来，耽误了事，我们养的那些小鸡小鸭就该断粮挨饿了。”
这话一出，大桌上瞬间安静了。
鲁厂长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好一会儿才猛地吸了口气，指着郝胜利，对着郝厂长和孙书记：“老郝，老孙，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小子……这小子他娘的……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啥？单缸的还没捂热乎，他连双缸跑得更快的运输车都惦记上了，就为了能多跑几个公社，多换点玉米喂鸡鸭！”
孙书记看着郝胜利，缓缓道：“不只是喂鸡鸭。胜利，你想没想过，如果车跑得快了，能去更远的公社，能换回更多的粮食，那你们儿童团能养的家禽，能做的‘科学试验’，是不是也能更多？甚至以后说不定还能帮厂里运输别的东西。”
郝胜利用力点头：“嗯！孙爷爷说得对，车快了，能去的地方就多，能换的东西也多。不光是为了小鸡小鸭，以后说不定还能帮社员们拉点土特产回厂里给供应科统一安排。”
郝爷爷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孙子。
这孩子，步子迈得是不是太快了？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鲁厂长兴奋地一拍桌子：“好小子，有志气！这双缸的‘四不像’，你们搞，必须搞，搞出来了，第一个得让鲁爷爷我知道，我们三号信箱山路更多，更需要跑得快的，到时候，把图纸给我们，我们一起生产。”
郝爷爷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郑重：“老鲁，你这胃口可是越来越大了。单缸的还没落地，就惦记上双缸的了，还要一起生产？你们生产单缸的还不够？”
鲁厂长嘿嘿一笑，给自己又满上一杯：“老郝，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还不了解我，看到好东西，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你们九号信箱能搞出单缸，还能琢磨出双缸，这说明你们有这能耐。但我们三号信箱也不是吃干饭的，我们铸造，机加工的实力你不清楚，咱们两家要是合起来干，那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这‘四不像’，我看绝不只是咱们这几个山沟厂矿自己用用的东西，说不定以后能推广到整个三线。那么多厂矿，工地，哪个不需要这种灵活好用的小家伙，咱们两家联手，把它做成一个拳头产品。”
李副厂长沉吟着说道：“老鲁的想法很有魄力。如果‘四不像’确实经得起考验，有推广价值，两家合作生产，扩大规模，降低成本，倒是一条可行之路。不过，这涉及到技术共享，生产分工，利益分配等一系列复杂问题，需要从长计议，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定的事。”
孙书记也点点头：“老李说得对。合作是好事，但必须建立在扎实的基础上。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把单缸的样车调试好，确保安全可靠。二是双缸的设想，还需要技术论证，不是孩子们一句话就能成的。”
他看向郝胜利：“胜利的想法是好的，打开了思路，但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靠厂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们去攻关。”
郝胜利听着大人们的话，小脑袋点着：“嗯！我就是瞎想的。能不能成，得问刘爷爷他们。可能很难很难的。”
鲁厂长却大手一挥：“难不怕，干什么不难？当年咱们搞大会战，哪件事不难？不都啃下来了。”
他转向郝厂长认真道：“双缸的事，你们先研究着，需要什么支持，只要我们三号信箱有的，绝不藏私，至于合作生产的事，咱们后面再细谈。但有一条，要是真搞成了，可得优先考虑我们。”
郝爷爷这才笑了笑：“这还像句商量的话。技术上的事，让技术人员去论证。合作的事，等东西真正拿得出手了再谈也不迟。眼下啊，”
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菜，“还是先吃饭，菜都快凉透了。”
鲁厂长也从善如流，暂时按下澎湃的心绪，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忍不住对着郝胜利竖了下大拇指，含糊不清地夸道：“好小子，脑子活，以后有啥新想法，随时跟鲁爷爷说！”
小叔见状，赶紧又给大家斟酒布菜，气氛重新热闹起来，但话题明显围绕着“四不像”的现有改进和未来可能性展开。
郝胜利也坐了下来赶紧扒饭，红梅凑到他耳边道：“胜利，明天能带我们看看那个‘四不像’吗？怎么叫四不像呐！”
小红英也抿着嘴笑着问道：“就是，为什么叫四不像啊！”
郝胜利想了想道：“四不像是封神演义小说里姜子牙的坐骑，它脑袋像马但不是马，蹄子像牛但不是牛，脖子像驴但不是驴，犄角像鹿但不是鹿，所以叫四不像。”
他继续道：“我们的单缸柴油车，它有个拖拉机的头，一个马车似的斗、信号灯像轮船一样乱，身份上还是个没户口的‘黑户’。那不就是一个‘四不像’吗？”
郝胜利这话一出，不仅红梅和小红英听得入了神，连旁边大桌上正喝酒的大人们也被吸引了过来。
鲁厂长耳朵尖，扭过头来，带着酒意哈哈大笑：“哈哈哈,说得好,有个拖拉机的头，马车的斗，轮船的乱灯，还是个没户口的‘黑户’,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四不像’嘛！”
孙书记也忍俊不禁，点头笑道：“这么一说，还真是形象。这名字起得既贴切，又好记，还有点趣味性。”
李副厂长分析道：“抛开神话色彩，从产品命名角度看，‘四不像’这个称呼确实很成功。它避免了枯燥的型号代码，用这种生动有趣的方式让人一下子就记住它的特点和‘混搭’风格，甚至带点自嘲的幽默，容易拉近距离。对于这种非标打造的实用车型来说，是个非常聪明的名字。”
郝爷爷脸上也露出些许得意，但还是谦虚道：“都是孩子们瞎叫开的，没想那么多。”
红梅眨巴着大眼睛：“胜利哥，你知道的真多，连封神演义都知道。”
小红英也用力点头：“封神演义我还没看过，那天要看看。”
郝胜利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扒拉了一口饭，含糊道：“都是听王爷爷讲故事听的。”
奶奶正好过来给小桌添汤，听到话尾，嗔怪又慈爱地看了郝胜利一眼：“就你懂得多，快吃饭，一会儿真凉了。”说着，给每个孩子的汤碗里又舀了些蛋花。
鲁厂长却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转回大桌，对郝厂长说：“老郝，我看这名字好，以后真要是咱们两家合作生产，牌子就叫‘四不像’，好记，还有故事。比什么‘工农牌’，‘跃进牌’有意思多了。”
郝爷爷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连牌子都想好了，先看看单缸的能不能经得起考验吧。”
鲁厂长信心满满：“肯定行，就冲这名字，它也差不了！哎，我说胜利，”
他又扭头冲小桌喊：“等双缸的搞出来，你得起个更厉害的名字。”
郝胜利抬起头，眨眨眼，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双缸的……还是‘四不像’啊，就是跑得快一点的‘四不像’。”
他这老实巴交的回答把大家都逗乐了。
孙书记笑道：“看来在胜利心里，这‘四不像’的名字是钉死了。”
李副厂长也笑：“也好，形成一个系列产品。单缸‘四不像’，双缸‘四不像’，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缸的，都叫‘四不像’，但可以加上马力或者用途区分。”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更加轻松愉快。
“四不像”这个名字，经过郝胜利一番童言童语的解释和大家的调侃，仿佛被赋予了更强的生命力和认同感。
红梅和小红英吃完饭，还在小声嘀咕着“像马不是马”，“像牛不是牛”，对这个奇怪的名字充满了兴趣。
郝胜利却暗自苦笑，这帮老人不会真把‘四不像’当一个品牌去推广吧？
估计不行，私下叫叫可以，公开场合根本不可能，不是红星就是跃进，要不然就是前进之类的名字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