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冯保”二字如同惊堂木般拍在死寂的空气里,余音在梁间萦绕,震得众人心头一颤。他交叠的枯手微微松开,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仿佛在模拟那无形的织梭。台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等待着那怨魂与权贵最终的、宿命般的碰撞。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陈年旧事的腐朽味道,缓缓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加沙哑,却也更加凝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冯保府邸,虽佛音缭绕,甲士环伺,却终究挡不住那自锦绣坊滋生、浸透了血泪与怨恨的煞气。梭罗娘的织机,既已锁定目标,便再无回转之理。”
“且说那冯保,虽致仕归乡,余威犹在。府邸坐落苏州最繁华之地,却是闹中取静,高墙深逾丈,院墙之上甚至嵌有防攀的碎瓷。府内护院皆是百战老兵,巡夜不息。冯保本人,年近六旬,因早年习武,又久居上位,筋骨之强健,远胜常人,等闲壮汉亦非其敌手。他听闻梭罗娘之事,初时亦不以为意,只道是妖言惑众,严令府中加强戒备,不许妄言鬼怪。”
“然而,就在胡天贵死讯传来后的第七夜,冯府之内,异象陡生!”
说书人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山崩海啸般的压迫感。
“是夜,月隐星沉,乌云蔽空。子时刚过,冯府后院那座供奉着金身佛像的静室之外,值守的两名健仆,忽闻一阵极轻微的‘嘎吱……嘎吱……’声,自庭院深处的竹林方向传来!”
“那声音,与传闻中的织机声一般无二!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他们握紧腰刀,壮着胆子厉声喝问:‘何人装神弄鬼?!’”
竹林深处,无人应答。唯有那‘嘎吱’声,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紧接着,一阵阴风凭空卷起,吹得竹林哗啦作响,落叶纷飞。风中,竟夹杂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之气,仿佛是陈血与朽木混合的味道!”
“两名健仆乃是冯保亲信,胆气过人,当即拔出腰刀,冲向竹林!然而,他们刚踏入竹林边缘,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再也无法前进半步!眼前景物扭曲,那‘嘎吱’声仿佛就在耳边,却又遥不可及。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怨念的气息将他们牢牢锁定,四肢瞬间僵硬,连呼喊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僵持之际,静室之内,原本闭目诵经的冯保,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虽年老,感官却依旧敏锐,那股直透骨髓的阴寒与怨气,让他瞬间警醒!”
“他豁然起身,一把推开静室之门!门外,那两名健仆如同泥塑木雕,僵立不动。而庭院之中,月光偶尔穿透云隙,照亮了一幕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说书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惊悚:
只见庭院中央,那架由朽木拼凑、缠绕着暗红血丝的诡异纺车,正自行缓缓转动!纺车之前,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端坐,其身由木质关节构成,指间缠绕着无数猩红黏腻的‘丝线’,正是那梭罗娘!
而此刻,她手中正在牵引的,并非来自他处,赫然是……一根刚刚从她自身那木质‘胸腔’内,缓缓抽出、泛着幽暗磷光的、如同筋络般的诡异白光!
“‘以吾残魂为经,以尔等罪孽之筋为纬……’一个冰冷、空洞,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女声,在庭院中回荡,字字泣血,‘……织就这……山河血泪图!’”
“冯保见状,饶是他见惯风浪,此刻也是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得分明,那梭罗娘从自身抽出的‘魂筋’,每抽出一分,她的身影便淡化一分,但那纺车上正在成型的、一幅隐约可见山河轮廓却浸满猩红的‘布匹’,邪异的光芒便盛一分!她这是要以自身最后的怨念魂力为引,完成那幅诅咒之锦!”
“而完成这血锦,需要最后一道,也是最‘强韧’的一道‘纬线’!”
梭罗娘那空洞的‘目光’,瞬间穿透虚空,死死锁定了站在静室门口的冯保!
“下一刻,她弃了那抽取自身魂筋的动作,身形如同鬼魅,携带着那架嘎吱作响的纺车,化作一道惨白的流光,直扑冯保!”
“冯保厉喝一声,不退反进,他一身武艺并非摆设,拳风刚猛,直击那白影!然而,拳锋触及,却如同打在空处,径直从那木质身躯中穿透而过!反倒是那股阴寒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直侵肺腑,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梭罗娘不闪不避,那缠满血丝的手指,如同最锋利的鬼爪,已然探出,无视了冯保的一切防御,直插其背心!”
“冯保只觉得背心一凉,随即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抽筋剥髓般的剧痛猛然爆发!那痛苦并非来自皮肉,而是源自骨髓深处,仿佛他整个人的支撑、他生命的韧性,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硬生生地从脊椎中抽出!”
“他发出半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却无法动弹分毫。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混合着金色气血与黑色罪孽的、拇指粗细的‘光筋’,从他背后被强行扯出,一端连着他的身体,另一端,已然缠绕上了梭罗娘那飞速转动的纺锤!”
“纺车嘎吱声瞬间变得急促而尖锐!那根来自当朝前织造太监、蕴含其权势与罪孽的‘筋’,在梭罗娘指间被迅速拉长、理顺,泛着一种诡异而邪恶的光泽,与她之前收集的所有‘丝线’交织在一起,汇入那幅即将完成的血锦之中!”
“随着冯保的筋络被不断抽出,他原本强健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佝偻,皮肤失去光泽,眼神迅速黯淡。而那幅悬浮在纺车之上的‘山河社稷图’,终于……补上了最后一片猩红欲滴的‘云霞’!”
血锦,成了!
“那锦缎之上,山河扭曲,如同泣血,云霞翻滚,满是怨毒。整幅图不再有丝毫锦绣华美,只有冲天的煞气与无尽的悲愤,仿佛将世间所有不公与压迫都织了进去!”
“就在血锦完成的刹那,梭罗娘那本就淡薄的身影,发出一声似解脱似不甘的幽幽叹息,随即如同风中残烛,骤然溃散,化作点点惨白的磷火,连同那架朽木纺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中,只剩下瘫软在地、筋骨尽失、已然气绝的冯保,以及那幅悬浮在半空、缓缓飘落、散发着令人窒息邪气的……‘山河血泪图’。”
“冯府大乱。”
“消息传出,举城震惊。官府封锁现场,那幅血锦被视为至邪之物,欲以烈火焚之。然奇的是,无论多猛烈的火焰,都无法损其分毫,最终只得将其封于特制的铅匣之中,深埋于佛塔之下,以图镇之。”
“经此一事,‘梭罗娘’似乎怨念得偿,再也未曾出现。那夜夜令人胆寒的织机声,终于消失在江南的夜风里。”
说书人的声音,最终归于一片虚无般的沉寂。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茶馆内,无人说话。那抽筋织锦的极致恐怖,那怨魂与权贵同归于尽的惨烈,那幅凝聚了无数血泪的邪异血锦……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许久,说书人才幽幽一叹,那叹息声轻若游丝,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可见那高门广厦?倾覆之速,快过织梭。可见那锦绣华服?其下针脚,或许是血泪浸透。”
“这世间,压迫愈深,怨念愈重。那无声处积累的恨意,终有一日,会化作最锋利的梭,刺穿一切虚妄的繁华。莫欺暗室,莫轻贫贱,举头三尺,未必是神明,或许……就是一架沉默的纺车,在丈量着每个人的罪与罚。”
“善待他人,便是善待自己。否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是那下一根……被织入血锦的‘丝线’呢?”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
茶馆内,灯火阑珊,唯有那关于压迫与反抗、罪孽与代价的沉重警示,在弥漫的夜色中,久久回荡,渗入骨髓,再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