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大周显庆元年，仲春望日。
神都长安，天光未澈，薄雾如纱，却已掩不住整座帝都肃穆悲怆之气。朱雀大街，自巍峨未央宫门前直铺而出，长逾十里，宽达百步，今日却无往日车水马龙之喧，唯见黑压压的人潮静默肃立，从宫门一直蔓延至视线的尽头。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纸钱焚烧的特殊气息，更有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在汇聚——那是万民的哀思、文者的浩然、武者的血煞，于此国祭之日，交融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悲壮洪流。
祭坛设于未央宫前广场，高筑三重，暗合天、地、人三才，上应紫微星垣。
顶层，至圣先师夫子那尊由“问道石”雕琢而成、平日供奉于稷下学宫圣贤殿的神像，被临时请出，安坐中央。
其面容依旧模糊，却自然流露出一股悲天悯人、教化苍生的恢弘气度。神像之侧，竟矗立着一柄高逾丈许、锈迹斑斑却煞气冲天的青铜战戟——此乃上古兵主蚩尤之遗兵，自皇室秘库请出，以镇武魄！
九盏硕大的青铜长明灯环绕，内燃以东海鲛人脂，青白色的火焰跳跃不定，却坚韧不灭，犹如文心永驻，照亮英灵归途。
中层，陈列之物令人睹之心碎。那是自西凉战场小心翼翼收集回的遗物：破碎的、被血与火浸染的《春秋》《兵法》残卷，依稀可见其上娟秀或刚劲的批注；
讲师们崩断了笔锋的“惊鸿笔”、“狼毫笔”；将士们破碎的甲叶、卷刃的断刀、贯穿了箭矢的裂盾……这些残骸被精心摆放，以朱砂在其下绘制了巨大的“英灵归位阵”。
阵纹繁复玄奥，此刻正微微发光，引动着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注入其中。光芒流转间，竟隐隐浮现西凉沙场狼烟四起、血火交织的模糊虚影，金戈铁马之声恍若耳畔。
底层，铺陈着象征五谷丰登的黍、稷、稻、麦、菽，以及一坛坛清冽的“玄酒”。无数百姓自发献上的洁白菊花与柳枝编织的花冠，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坛基。
更有数万盏百姓手持的素白蜡烛，在渐亮的晨光中如地上星河，默默燃烧，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祭坛四周，八十一面玄黄幡旗迎风猎猎作响。幡面之上，一侧以儒家正气书写《论语》“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另一侧则以铁画银钩铭刻《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幡旗舞动间，文气竟化为无数金色的光蝶翩跹飞舞，而凛冽武魄则凝聚成一只只目光锐利的赤色雄鹰，盘旋于祭坛上空，发出无声的长唳，守护着这场庄严的仪式。
辰时三刻，吉时已到。
“咚——！咚——！咚——！……”
九声沉重如闷雷的夔皮战鼓轰然炸响，声波滚滚，震散薄雾，直冲云霄，仿佛在向天地宣告仪式的开始。
未央宫门缓缓洞开。
皇帝宇文赟缓步而出。他今日未着明黄龙袍，而是一身玄黑衮服，上绣暗金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庄重无比。
日光初绽，落在他年轻却已显威仪的脸庞上，映照出沉痛与坚毅交织的神情。他手按腰间天子剑，步伐沉稳，一步步登上祭坛最高处。
内侍监呈上一片古朴厚重的玄龟甲。宇文赟拔剑出鞘，剑光如一泓秋水，朗声道：“朕承天命，抚育苍生，今妖邪犯境，文臣死谏，武臣死战，魂寄山河，血沃西凉。伏请天地开阖，纳忠魂于英灵殿，护国祚于万世秋！”
声如金玉，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言罢，剑落甲碎！碎片落入祭坛中央的巨大青铜鼎中，瞬间燃起青色火焰，一道粗壮的青烟笔直腾空，竟于高空之中扭曲变幻，化作一条鳞甲分明、活灵活现的青色龙形，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龙吟！
霎时间，高空云层仿佛被一股无形巨力搅动，缓缓旋转洞开，露出其后湛蓝的天空。阳光透过云洞洒落，光柱之中，隐隐约约，竟似有无数虚影浮现——那是身着青衫、手持书卷的学子，是披坚执锐、血染征袍的将士！
他们面容模糊，却皆朝着祭坛方向，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欣慰的笑容，随即缓缓消散于光晕之中。
“英灵显圣了！”
“他们回来了！他们看到我们了！”
坛下万民瞬间激动沸腾，无数人热泪盈眶，纷纷仰天跪拜，泣不成声。悲恸与崇敬之情达到了顶点。
接下来，便是最为核心的三献礼。
初献，文祭。
稷下学宫宫主姬衍，今日亦是一身素白儒袍，神情肃穆悲戚。他率领着三百名同样白衣披发、代表牺牲学子的生员，缓步登坛。学子们手中捧着古老的《礼记》竹简、象征清芬高洁的芹藻与莲心。
姬衍宫主立于阵前，深深一揖，率先开口诵念《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三百学子紧随其后，齐声应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起初声音不高，但随着诵念，一股磅礴浩瀚的浩然文气自他们体内、自坛下万千文人士子心中升腾而起，汇成一股无形的声浪洪流，冲击着祭坛上的英灵归位阵！
嗡嗡嗡——！
陈列于中层的那些竹简残卷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纷纷悬浮而起，绽放出柔和而纯粹的白光！其上一个个文字竟脱离竹简本身，化作实体般的金色科律符文，如同受到指引，纷纷扬扬地没入下方的朱砂大阵之中！
阵纹瞬间亮如白昼！地面微微震动，阵眼处竟“汩汩”涌出清泉，泉水漆黑如墨，散发出浓郁的书香墨韵，俨然形成一方墨池！
更令人惊叹的是，那支断裂的“惊鸿笔”竟自行飞起，蘸饱墨池之水，于虚空之中奋笔疾书，写下四个龙飞凤舞、蕴含无上正道力量的大字——仁者无敌！
四字一成，金光大放，烙印于虚空片刻，方才缓缓融入阵法，使得整个大阵的气息愈发醇厚磅礴，那西凉战场的虚影也似乎凝实了几分。
亚献，武祭。
初献礼毕，文气未散，一股截然不同的铁血煞气已然冲天而起！
神策军老将军温破虏，今日卸去甲胄，仅着一身暗红色战袍，其上仿佛还能闻到洗不净的血腥与风沙气息。
他面容枯槁，眼含血丝，每一步踏出都沉重如山。他手中，擎着一面破损不堪、被无数刀剑箭矢撕裂、又被干涸血液染成暗褐色的战旗！另一手，紧握一杆从中断裂、枪缨残破的长枪！
他登坛而立，虎目扫过下方无数将士与百姓，猛地将怀中烈酒泼洒于地，酒液渗入青石板缝隙，如同血泪。
随即，他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如受伤的猛虎：“袍泽们！兄弟们！魂兮归来——！饮仇寇血，食妖蛮颅！护我河山，卫我家邦！归来——！”
这一声吼，蕴含了老将军毕生的修为与无尽的悲愤！
轰！
仿佛应和他的召唤，祭坛四周骤然刮起一阵狂风，卷起地面尘土，竟隐隐泛着赤红之色！
风沙呜咽，在其中凝聚成无数匹矫健战马的虚影，它们扬蹄长嘶，声音悲凉而壮烈，马蹄踏空之声如雷鸣般滚滚而过！
与此同时，中层陈列的那些裂甲、残刃仿佛被无形的双手敲击，发出“铮铮锵锵”的金铁交鸣之声，与空中的马嘶蹄声相应和，奏响了一曲铁血悲歌！
那血雾愈发浓郁，仿佛要将整个祭坛笼罩，其中隐约可见无数模糊的身影正在奋力搏杀，那股惨烈而决绝的战场杀意，令在场所有武者气血沸腾，双目赤红！
终献，合祭。
文武之气于祭坛上交织碰撞，却并未排斥，反而在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引导下，开始缓慢融合。
皇帝宇文赟再次登坛。他身后跟着九名内侍，手中所捧却非真实三牲，而是以高明幻术凝聚出的、栩栩如生的牛、羊、豕之形，惟妙惟肖，却无半分血腥杀戮之气，以示对英灵的尊重与慈悲。另有内侍抬着盛满玄酒的巨瓮。
宇文赟亲手将幻化三牲置于案上，然后倾覆酒瓮，清冽的玄酒汩汩流出，渗入大地。
他面向西方，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有力：“英灵不远，伏惟尚飨！大周，永念汝等之功！”
“忠义不朽！英灵永存！”坛下，万民积蓄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齐声高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天动地！
这万民同心、文武共念的磅礴愿力，猛烈地冲击着八十一面玄黄幡旗！幡旗疯狂舞动，其上文句光芒万丈！
终于，那盘旋的金蝶与赤鹰仿佛受到了最终指令，猛地交汇融合，化作一道粗壮无比、赤金交织的巨大光柱，悍然冲霄而起，直插入先前云层洞开之处！
天际传来仙乐渺渺，无数晶莹剔透、闪烁着淡淡光辉的虚幻花瓣凭空出现，纷纷扬扬洒落人间。
花瓣触及人的皮肤，并不消散，反而瞬间将一幕幕西凉血战的惨烈画面、学子讲师伏案疾书的专注身影、将士们视死如归的坚毅面孔，直接烙印于接触者的脑海之中！
无数百姓再次痛哭失声，他们真正“看到”了亲人是如何奋战、如何牺牲的，悲痛与崇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读祝。
宫主姬衍手捧一卷以灵玉为轴、冰蚕丝为帛的祭文，缓缓展开。他声音不再高昂，而是蕴含了无尽的悲怆与力量，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
“呜呼！哀哉！稷下门生，神策锐士；尔等执笔则文惊鬼神，握剑则气荡妖氛。西凉烽火骤起，妖氛肆虐，尔等慨然赴边，以血肉之躯，铸我人族长城！笔锋所向，邪魔辟易；
刀锋所指，妖孽伏诛！今身虽殒灭，魂化星屑，然尔等之文脉，已护科举通明；尔等之武魄，永镇边关安宁！岂不痛哉！岂不壮哉！然尔等之精神，已永铭《周礼》，千秋不灭，万古长存！伏惟尚飨！”
祝文读毕，那玉卷祭文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灰烬。然而灰烬并不飘落，反而凝聚升腾，于空中化作上百只通体洁白的仙鹤，姿态优雅，引颈长鸣三声！
鹤唳清越，穿透云霄，蕴含着抚慰灵魂的力量。随即，鹤群翩跹，向着西北方向——西凉所在，振翅飞去，渐行渐远，最终消散于天际。
礼成颁赐。
皇帝宇文赟于坛上颁下《忠魂册》，追封牺牲学子为“文星君”、讲师为“弘毅师”、将士为“荡妖尉”，其名皆以金粉书写，即刻送入凌烟阁，受万世景仰。赐其家族“忠义铁券”，世享国祀，荫庇子孙。
是夜，神都百姓自发燃放河灯与孔明灯。万千河灯顺流而下，宛如坠落凡间的星河；无数孔明灯升空，灯光摇曳间，竟幻化出金戈铁马、战车堡垒之形，照耀夜空，经久不散。
祭坛之土，被视若圣物，混合以天外陨铁，铸就一座高达三丈三的“忠魂碑”，立于朱雀大街起点。碑文由皇帝亲书，日夜吸收日精月华，昼间微光内敛，夜间则毫光绽放，永照此街，警示后人，铭记历史。
异象不绝。
此后数日，神都异象频传：有夜归学子称见同窗虚影持卷夜读于学宫长廊；有巡城将士感皇城结界莫名加固，隐有陌生却亲切的战魂气息融入；
更有西凉军报传来，称北境城外战场遗址，一夜之间忽生青莲千朵，清圣之气弥漫，残余妖气竟三日不敢近逼！
此祭以儒家“慎终追远”之礼为本，融玄幻“天人感应”之象，极大抚慰了民心，凝聚了国力，更将“文死谏，武死战”之精神烙印于每个大周子民灵魂深处。
西凉北境。
萧昀独立于北境城头，一身玄甲染寒霜。他遥望东方，虽相隔万里，但那冲霄而起的赤金光柱、那悲壮恢弘的万民愿力，以及冥冥中无数熟悉的气息得到安抚、归于天地的感应，皆清晰地映入他的心湖。
他默然伫立，良久不语。冰冷的铁面之下，无人得见其神情。唯有紧握“破岳”槊杆、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显露出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那些牺牲的学子中，有曾在学宫与他辩论经义的年轻士子；那些战死的将士里，更有与他并肩冲锋、浴血搏杀的沧溟同袍。
此祭，是对亡者的告慰，亦是对生者的鞭策。
翌日，晨光微熹。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沉肃的虬髯车夫的驾驶下，悄无声息地驶出北境城西门。
车内，萧昀已换上一身寻常的青色劲装，敛去了所有属于世子的华贵与属于将领的煞气，仿佛一个游学的普通武者。他闭目养神，膝上横放着一个长条状的粗布包裹。
车辕上，雷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逐渐荒凉的地平线，手中马鞭轻扬，驱动马车向着那片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生命、埋葬了古老秘密的——断魂戈壁，疾驰而去。
风沙渐起，很快便将车辙印记抹去，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