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隆庆二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京城的朱墙碧瓦。皇宫大内，即使燃着熊熊的炭火，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也难以驱散。尤其是皇帝寝宫——乾元殿，更是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奇异、令人不安的甜香，那是玄冥阁进献的“金丹”被炙烤后散发出的气味。龙榻之上，曾经也算励精图治的隆庆帝，如今已是形销骨立，面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他眼窝深陷，双目却时而浑浊无神，时而爆发出一种亢奋的精光，死死盯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看不见的神明交流。
御医们跪在外间，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他们对皇帝的病症束手无策，脉象紊乱至极，似有无数股气流在体内冲撞，又像是油尽灯枯之兆，可偏偏又有一股邪异的生命力在强行吊着。谁都知道，陛下这是丹毒深入骨髓，已非药石能医，但无人敢言。殿内死寂，唯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与那甜腻香气交织，预示着风暴将至的压抑，让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金丹……朕的金丹……”龙榻上传来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福安，连忙从一个小巧的玉盒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丹丸，小心翼翼地奉上。皇帝一把抓过，甚至不用水送服，便囫囵吞下，脸上随即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殿外，得到消息的几位重臣和皇子早已等候多时。为首的是内阁首辅杨廷和，须发皆白，眉头紧锁；他身边站着三皇子睿王，以及几位支持睿王的朝臣。而太子一系的官员，则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太子本人自上次被诬谋反后，虽未废黜，但已处于半软禁状态，此刻并未在场。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时日无多了。一场关乎国本、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杨阁老，”睿王低声开口，他年近三十，面容俊朗，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和阴鸷，“父皇龙体欠安，国事繁重，还需阁老与诸位大人多多费心，稳定朝局啊。”
杨廷和眼皮微抬，不卑不亢地道：“王爷放心，老臣等自当竭尽全力。只是，储君之位空悬，终非国家之福……”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太子尚在，你睿王只是皇子。
睿王脸色微微一沉，正要说话，忽听得殿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慌乱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
“快！传御医！”
福安连滚爬爬地冲出来，脸色煞白，尖声道：“陛下……陛下呕血了！快！快啊！”
殿外众人脸色骤变。杨廷和率先抢入殿中，只见龙榻前一片狼藉，皇帝伏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呕出暗红色的、带着块状物的血液，腥臭扑鼻。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涣散，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
“父皇！”睿王扑到榻前，声音带着哭腔，但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
御医们手忙脚乱地施针灌药，但一切都是徒劳。隆庆帝的瞳孔逐渐放大，最终，那只伸向虚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陛下……驾崩了！”
福安带着哭腔的尖利宣告，如同丧钟，敲响在乾元殿，也瞬间传遍了整个皇宫，继而将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整个京城，整个大周！
帝星陨落，天地同悲！
然而，在这本该举国哀恸的时刻，乾元殿内的气氛却诡异到了极点。哭泣声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紧张的、一触即发的对峙。
“国不可一日无君！”睿王猛地站起，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环视殿内众人，语气变得强硬，“当务之急，是立刻拥立新君，稳定大局！杨阁老，您是首辅，请您立刻拟旨，公告天下……”
“王爷且慢！”一位太子太傅颤巍巍地站出来，“太子殿下乃陛下亲立之储君，名正言顺！如今陛下刚刚龙驭上宾，理应由太子殿下灵前即位！”
“太子？”睿王冷笑一声，他身后的赵元辰悄然上前一步，虽未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已然弥漫开来，“太子涉嫌谋逆，尚在禁足反省期间，岂能继承大统？此等大事，当由宗室、内阁及朝中重臣共议！”
“先帝并未废黜太子！谋逆之事纯属诬陷！”
“证据确凿！岂容狡辩！”
双方顿时争吵起来，剑拔弩张。杨廷和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隆庆帝死得突然，未留下明确遗诏，而掌控了部分京城兵权和玄冥阁支持的睿王（实则是赵元辰），显然已经做好了发难的准备。
“诸位！肃静！”杨廷和用尽全身力气高喊一声，压下争吵，“陛下新丧，灵柩尚在眼前，岂是争论此事之时？当务之急，是先行发丧，料理陛下后事！新君之事，需召集宗人府、内阁及六部九卿，于大行皇帝灵前商议！”
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希望能等到忠于太子的势力反应过来，或者……期待远在南方的林一，能有所动作。
赵元辰阴冷的目光扫过杨廷和，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老狐狸，想拖延？可惜，时间不站在你们那边。
他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低语了几句，小太监悄然退下。很快，皇宫各门的守卫悄然换防，气氛变得更加肃杀；京城九门也开始戒严，许进不许出。
夜幕降临，隆庆帝的尸身尚未完全冰冷，一场席卷整个大周王朝的夺位风暴，已然在乾元殿的阴影下，拉开了血腥的序幕。消息被严密封锁，但无形的恐慌，依旧如同这冬夜的寒风，渗透进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远在新华府的李丽，尚不知中原的天，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