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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如钩,悬在淮西丘陵之上。杜壆把蛇矛插进火堆旁的湿土里,火星“嗤”地一声熄灭。他转身进帐,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玄青短打,外罩雨渍斑斑的油布斗篷,帽檐压得只露出一双环眼。腰间没佩矛,只插一柄短匕,靴筒里塞着那包还剩一半的药粉。

“縻胜,”他低声道,“我出去透口气。营里若闹夜,就说我旧创裂了,在帐里裹伤。”

縻胜刚想再问,杜壆已没入黑暗,像一头夜行的狮子,连草叶都没惊动。

……

官军留下的临时粮台,设在桃山渡旧码头下游三里,白日里人声鼎沸,夜里只剩一排空篷、数盏风灯。更远处,是范正鸿的中军小寨——一座用民船改的水上木寨,四角钉了铁锚,随水起伏,灯火却稳如磐石。

杜壆潜至岸畔,先学三声水鸟叫。少顷,芦苇里划出一条窄窄的舢板,桨影里坐着李助,仍是白日的青衣小帽,只是帽檐压了条黑布。

“杜大王果真敢来。”李助轻笑,声音低得似桨叶划水,“范侯爷候了一盏茶功夫。”

杜壆踏上舢板,船身纹丝不动,两人相对而坐,中间横一只空酒坛。李助不划桨,只伸竹篙一点,舢板竟逆流而上,像被水底下看不见的暗索牵引。杜壆瞥见篙头缠着一缕紫线,线没入水,直连远处木寨暗桩——这是渔民一门旧技,名曰“水遁索”,专为夜渡。

离岸愈近,灯火反倒愈暗。木寨外圈不设哨船,只悬一盏青纱灯笼,灯罩上以朱笔写“医”字,被江风吹得团团转,像一颗滴血的心。寨门是两块翻扣的船板,板上新钉了铁皮,刀劈斧砍的印子犹在,却故意留着,仿佛展示战功。

李助篙头一挑,舢板贴上门槛,门自内开。一条窄梯伸下,梯口站着个少年亲兵,衣甲不带,只抱一柄无镡短剑,冲杜壆抱拳:“侯爷在底舱,请大王独往。”

杜壆点头,回首冲李助一拱手:“李先生若怕我弑主,可同去。”

李助摇头,把酒坛推给他:“你们一个是紫微贪狼,一个是九头狮子,星宿对星宿,我这凡人旁听不得。”说罢,舢板已无声滑退,隐入夜雾。

……

底舱比想象宽敞,原是两艘四百料座船打通,舱顶垂下数十只药袋,氤氲热气里混着参、艾、薄荷味。一盏小风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气盘绕,像缩小的云梦泽。

范正鸿披一袭素绢直裰,长发未束,赤足踏在湿木板上,正俯身看案上一幅图。图非山水,也非阵图,竟是一张淮西水势“晴雨折线”——横轴为日,纵轴为水位,墨线陡升陡降,如蛇信乱吐。听见脚步,他也不抬头,只伸指在折线顶点轻轻一弹:

“今日未时,桃山渡水位又涨三寸。杜大王,你若再晚来片刻,这木寨便要拔锚上移。”

杜壆卸斗篷,坦然落座对面,目光扫过图纸,忽地伸指,在最低谷处重重一点:“此处,正是我沉石那日。侯爷把水位记得如此清楚,是要算旧账,还是要算新账?”

范正鸿抬眼,眸里血丝纵横,却带笑:“旧账已烂在江底,新账尚未浮上水面。今夜只问卦——卦名‘噬嗑’,雷火相击,上卦震为雷,下卦离为火。杜大王,你带雷而来,我藏火以待,击则两伤,合则生光。”

杜壆大笑,却压低声音:“我营里三百多号弟兄,粮尽三日,再合下去,雷先劈我自己。侯爷若真有余火,何不拿去熬粥,省得每日三百石粮食、五百匹布,像填无底洞。”

范正鸿不答,提起铜壶,冲开两盏茶,一盏推给杜壆,一盏自饮。茶汤色如赤霞,入口却苦得出奇,似把淮西所有涩水都煮进一盅。

“粥棚是饵,也是钩。”范正鸿淡淡道,“钩的是人心,不是人命。我若真想让你们自生自灭,只需把粮船后撤三十里,洪水、疫疠、缺盐,一样能取人性命,还省得我背骂名。”

杜壆冷哼:“所以我说,你在收买人心。”

“人心何须收买?”范正鸿抬手,指向舱壁悬挂的一幅小像——像中女童约莫六七岁,缺门牙,捧粥而笑,背景正是白日粥棚,“此女名唤阿稚,父殁于花石纲,母病于湿瘟。她若活,十年后是丁口,可耕可织;她若死,十年后是冤魂,可哭可啸。我今日给她一碗粥,十年后她给我一粒粮——这是交易,不是恩惠。”

杜壆目光一闪:“交易要有筹码。我的筹码,是这三百颗尚能吃饭的脑袋;侯爷的筹码,是什么?”

范正鸿闻言,缓缓放下茶盏。那盏苦茶在舱板上发出一声轻响,仿佛一个句点。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赤足走到舱壁那幅小像前。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中女童阿稚那缺了门牙的笑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的筹码?”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温柔,“我的筹码,是这画上的一碗粥,是这舱里的一味药,是这图上的一条线。”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淮西水势图上,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也是……这大宋,一张看不见的网。”

他伸出手,在空中缓缓勾勒出一个轮廓,仿佛在触摸一张无形的巨网。

“杜大王,你以为你我之争,是淮西一地之事?是童贯与我之争?是蔡京与我之争?”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你错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只是这张大网上的一个结。这张网,一头连着艮岳的奇石,一头连着西夏的战马;一头连着汴京的酒宴,一头连着淮西的饿殍。每一根丝线,都沾着百姓的血汗和脂膏。”

“童贯,不过是这张网上一个贪婪的蜘蛛。蔡京,是织网的工匠。而官家……”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是那个既享受着网的收获,又时常被网缠住的养蛛人。”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点在图纸那陡升陡降的墨线上。

“而我的筹码,就是这张网的‘账本’。”

“你沉船的那天,为何水势会暴涨?因为上游的几个水监为了凑钱给童贯采办一块‘灵璧石’,私自挪用了修堤的款项,堤坝早已是外强中干。我这里有他们贪墨的账目,有他们与应奉局信使往来的密信。”

“你为何能一呼百应,聚众数万?因为三年前,淮西大旱,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款,被转运使扣了七成,换成了蔡京府里的一幅画。我这里有这批粮食的流转记录,有当时押运官的画押。”

“为何洪水退后,必有瘟疫?因为地方官吏为了掩盖河工的豆腐渣工程,将病死的尸体直接抛入江中,污染水源。我这里有安道全亲笔验尸的状纸,有沿岸百姓的血泪控诉。”

范正鸿每说一句,杜壆的脸色便凝重一分。他只知道自己恨,只知道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竟是一张如此巨大、如此精细、如此冷酷的网。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范正鸿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我范正鸿,此次提师淮西,名为讨寇,实为‘查账’。你杜壆,还有你那三百弟兄,不是我的敌人。”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刺杜壆的内心深处。

“你们,是我查账的‘引子’,是我撕开这张网的‘刀’。”

“你以为我给你粮食,是收买人心?不,我是在养我的‘刀’。你以为我给你疗伤,是羞辱你?不,我是在磨我的‘刀’。一把刀,要足够锋利,也要足够听话。”

“所以,我的筹码,杜大王,”范正鸿端起那盏苦茶,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这世间所有的苦涩与算计,“就是这张网本身。而你,就是那个能帮我找到网心的人。”

“你告诉我,这张网,从何处织起?最粗的那几根线,连在谁的身上?你帮我找到他们,我帮你……斩断他们。”

“这,就是我的交易。用一网,换你三百颗脑袋的安宁。用整个大宋的贪腐,换你淮西百姓的生路。”

“这笔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杜壆听完,仰天大笑,却笑不出声,只把嗓子眼里的苦茶一并咽进肚里,良久方道:

“范侯爷好气魄!拿整个大宋的脏网做筹码,杜某若不接,倒显得我怕死。”

他霍地起身,负手踱了两步,忽地回头,环眼精光暴涨:

“可侯爷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

“网心在哪里,我比谁都清楚。”

杜壆俯身,指尖在那幅水势图上重重点了一点,恰落在“汴京”二字。

“最粗的线,只有两根:一根在童贯的‘应奉局’,一根在蔡京的‘西城括田所’。前者刮天下之石,后者括天下之田。两根线一交,便结成‘花石纲’这颗毒瘤。”

范正鸿目光微凝:“继续。”

“可线头不止两根。”杜壆冷笑,“西城所每年强买民田三十万顷,田从哪来?从水淹、旱蝗、兵祸里来!水旱蝗兵谁说了算?——天?不,是钦天监,是蔡京的门生;是枢密院,是童贯的义子。他们先让一个地方‘该死’,再名正言顺把死的变成活的,把民田变成官田,再把官田变成艮岳、延福宫、景龙江!”

“淮西不过是其中一站。侯爷想断网,先得断他们的‘由头’——天灾。”

范正鸿指尖轻叩案面:“说下去。”

“下月十五,钦天监要在寿春设‘禳火醮’,为艮岳祈福,也为淮西‘息水患’。监正王蒙,蔡京死士;副监李公彦,童贯门下。他们会在醮坛上呈‘天书’,言‘淮西当有大水,非人力可挽,请朝廷永设西城分所,括荒田十万顷’——有了‘天书’,括田就名正言顺。”

范正鸿喝了口茶,又给杜壆倒了一杯,“我为你指条明路,梁山王进是我的暗子,你可以带你的人去投,那里800里水泊梁山,我受天尊指点知海外有良种亩产千万斤,若是可以得到自然可救万万黎民。出航海外缺一猛将护航,你与你兄弟正合适。”

舱内空气瞬间凝固。

那盏苦茶的余温,仿佛被这句话抽得一干二净。杜壆脸上的冷笑僵住了,那双暴涨精光的环眼,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他缓缓坐回椅子上,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范正鸿,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玩笑的痕迹。

但他没有看到玩笑。范正鸿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梁山?”杜壆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范侯爷,你是在消遣我吗?我杜壆是淮西的汉子,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的狮子。你让我去投奔一伙水寇?”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海外良种?亩产千万斤?哈哈哈哈!范侯爷,你说的这是神话,还是疯话!你把我杜壆当成什么了?一个三岁孩童,听你讲神仙故事吗?”

范正鸿不怒不反笑,他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

“杜大王,你以为我说的‘神话’,比你梦见的‘紫微星君’更离奇吗?”

一句话,让杜壆的怒火像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气。他怔怔地看着范正鸿,是啊,自己信了那虚无缥缈的梦,又为何不信这听起来荒诞的“良种”?

“你说的‘天书’,‘禳火醮’,是蔡京和童贯在淮西这张网上,织出的一个新结。他们要名正言顺地刮地皮,就要先让淮西‘死’得合情合理。”范正鸿缓缓道,“我可以陪你破这个结,我可以帮你把王蒙、李公彦的人头挂在醮坛上,让他们的‘天书’变成一张废纸。”

“然后呢?”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后呢?杜壆。你杀了王蒙,赶走了李公彦,淮西的百姓会感谢你。可明年呢?后年呢?只要这张网还在,只要艮岳还要石头,只要朝廷还要花钱,就会有新的王蒙,新的李公彦,带着新的‘天书’来到这里。”

“你杀得了一个,杀得了一百个吗?你守得住淮西一地,守得住大宋九州吗?”

他站起身,走到杜壆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

“你是一头狮子,不是一只蜘蛛。你守不住一张网,但你可以带领一群狼,去开辟一片新的草原!”

“梁山,不是让你去落草为寇。那里,是我的一个‘局’。一个更大的局。王进在那里,不是当一个暗子,他是去当一个‘火种’。我需要他,在朝廷的视线之外,为我,也为大宋,留下一条最后的退路,一条新的路。”

“而那条路,不在淮西,不在汴京,在海上。”

“我受天尊指点,知海外有良种,亩产千万斤……”范正鸿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近乎狂热的虔诚,“杜大王,你不懂。这不是一粒粮,这是能撬动整个大宋的支点!有了它,百姓便不再饿肚子;有了它,朝廷便不再需要靠刮地皮来充盈国库;有了它,蔡京的网,童贯的网,将不攻自破!”

“因为,当一张旧网已经捞不到任何东西时,人们自然会去编织一张新网。”

他看着杜壆,眼中燃烧着火焰:“我需要你,杜壆。我需要你的三百弟兄,去守护这个秘密,去开辟这条航路。你不再是‘九头狮子’,你是‘航海王’!你带的不是一群饥民,而是一支探索新世界的舰队!”

“你问我为什么让你去?因为在这世上,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狼,才敢去闯最凶险的海洋!只有你杜壆,才懂得一颗粮食,对百姓意味着什么!”

杜壆沉默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脑中一片混乱。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淮西土地,是那些需要他保护的百姓;另一边,是一个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的希望,一个能从根本上改变一切的可能。

“我若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淮西的百姓怎么办?‘禳火醮’怎么办?蔡京、童贯的爪牙怎么办?”

“我来办。”范正鸿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你走之后,我会让关胜、林冲的兵马‘杀’回来。我会让他们‘剿灭’杜壆余部,然后‘奉旨’查办贪官,安抚地方。我会用你的‘死’,来换淮西的‘生’。”

“你,将成为一个传说。一个被朝廷‘剿灭’的英雄,一个永远活在百姓心中的‘九头狮子’。而我,将是那个‘替天行道’的武正侯。〞

“这笔买卖,杜大王,”范正鸿伸出手,仿佛要握住杜壆的命运,“你用你的‘死’,换你三百弟兄的‘生’,换一条通往新世界的路,换一个让天下百姓不再挨饿的未来。”

杜壆咬咬牙,单膝跪地,“小人愿受侯爷指点。”

范正鸿拿出一块令牌,“你先拿我手令去找王进,他会带你去见孟康,然后我听王进收了4个徒弟,你从其中找三位姓阮的,他们三个是会水的好手,你让他们带你出航,我给你拿出画像,你直接去找便可,旱涝保收千斤打底,这张地图你顺路拿去交给阮家老二他性子较稳,也懂看图。”

“谨遵侯爷教诲。〞

底舱炉火将熄,药香与苦茶混在一处,像未散尽的暮烟。范正鸿扶起杜壆,把令牌、油纸包、海图一并塞进他手里,又亲自替他系紧斗篷。

“路上水急,图与令都别沾湿。”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到了梁山,先别上岸,用灯号——三短一长,连两次。王进自会派哨船来接。”

杜壆点头,把东西贴身揣好,忽问:“那三百弟兄,我何时带走?”

“不能一起动。”范正鸿抬手,指节在图上轻敲,“明日卯正,你挑二十名最信得过的,借口‘巡哨’,顺流去蟹觜湾。那里有我暗备的八橹快艇,篷上画‘北斗’。后夜子时,李助会带其余人分批下船,以‘送粮’为名,直放梁山泊外水道。沿途关卡我已调走,只剩最后一道——”

他抽出第二张薄绢,上面用朱笔标出弯弯曲曲一条虚线:

“这里是龟山闸,守闸校尉姓段,是童贯门生,却贪财。你船上带一匣‘灵璧石’碎料,真石头,沉过水,有玉纹。段校尉一见,必私开闸放船。事后他若上报,也只说是‘应奉局暗运石料’,替咱们挡了眼。”

杜壆收好薄绢,心里仍绷着最后一根弦:“我走后,淮西这边……”

“放心。”范正鸿负手转身,从药屉里取出一枚蜡丸,捏碎,里头竟是一小撮焦黑纸灰,“这是王蒙、李公彦亲笔‘天书’的残灰。寿春醮坛当日,我会当众焚化,灰里掺朱砂,现出‘赵亡汉兴’四字。钦天监两位监正,一个也跑不了。”

他抬眼,眸底紫意一闪:“他们下狱之日,就是你‘死讯’传遍淮西之时。官面文书会写:‘巨寇杜壆,夜遁梁山,为关胜伏兵射杀,尸沉蓼儿洼。’——从此世间再无九头狮子,只有海外归来的‘航海王’。”

杜壆深吸一口气,把斗篷帽檐拉低,抱拳一礼:“范侯爷,淮西的百姓,交给你了。”

“彼此。”范正鸿还礼,声音轻得像风,“新世界的粮种,交给你了。”

两人再无二话,一前一后出了底舱。夜潮正涨,木寨随水轻晃,灯火倒映,像无数金蛇乱舞。李助的舢板已守在梯口,杜壆踏上去,篙头一点,船影立刻被江雾吞没。

范正鸿立在寨门,看他远去,抬手一招。暗处走出少年亲兵,低声问:“侯爷,何时起锚?”

“再等等。”他仰望夜空,紫微垣中,七杀、破军双星亮得刺眼,像两柄刚出鞘的刀,遥指沧海。

“等雷火交击,等新旧交替。”

江风猎猎,吹得他素衣鼓荡,如一面无形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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