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的初秋，上海的雨总带着黏腻的潮气，缠缠绵绵下了半个月。吴昌硕的“缶庐”书斋里，窗纸被雨打湿，泛着半透明的白，案头的砚台里，徽州松烟磨的墨汁凝着一层薄光，浓得能挂住笔锋。
吴昌硕正坐在旧藤椅上，手里捏着块刚收来的青田石，指尖反复摩挲着石面的纹路。他今年五十四岁，鬓角已染了霜白，颌下的胡须却打理得整齐，垂在藏青色长衫的衣襟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书斋不大，四壁挂满了他的画作——墨荷、怪石、紫藤，笔触苍劲如老树盘根，角落里堆着几箱石材，有寿山、昌化，也有寻常的青田，每块石头上都用朱砂写着收来的日期，是他近十年的心血。
“缶老，缶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喊，伴着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吴昌硕放下青田石，刚站起身，门帘就被掀开，一个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来，手里抱着个紫檀木匣子，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却又刻意压着语气，怕惊扰了书斋里的静气。
来人是王震，字一亭，比吴昌硕小十八岁，却是他最投契的友人。王震擅画佛像，笔下的达摩、观音带着几分烟火气，与吴昌硕的金石画风相得益彰，两人常凑在一起，一画就是一整天。此刻王震的长衫肩头沾了雨，发梢还滴着水，却顾不上擦，径直把紫檀木匣子放在案上，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
“缶老，您看这个。”王震打开匣子，里面铺着明黄色的软缎，放着一叠宣纸，纸上是他新画的荷花——墨色的荷叶层层叠叠，粉色的荷瓣透着嫩，最右下角留着一方空白，显然是等着盖印。“下月我要在豫园办个小画展，这几幅荷花想凑成‘清荷十帧’，就是缺方合适的印章。”
吴昌硕拿起宣纸，凑近窗边的光看了看。王震的荷画得灵动，荷叶的脉络用焦墨勾勒，荷瓣却晕着淡彩，像刚从池塘里摘下来的，还沾着露水。他指尖在空白处比了比，轻声道：“要方闲章？还是斋馆印？”
“斋馆印！”王震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期待，“我新起了个号，叫‘清荷轩主’，想请您刻方印章，盖在这荷花图上，也算是应景。”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块碎银，“这是润笔，您别嫌少，等画展卖了画，我再给您补。”
吴昌硕把碎银推回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带着几分温和：“咱们俩还说这个？你能看上我的字，是给我面子。”他转身走到石材箱前，弯腰翻找起来，木箱子发出“吱呀”的声响，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刻‘清荷轩主’，得用块软点的石头，不然刻不出荷花的柔劲儿。”
王震站在一旁，看着吴昌硕的背影。只见他从最底下的箱子里翻出块石头，巴掌大小，粉白的石面上泛着浅红，像初绽的荷瓣晕了胭脂。吴昌硕把石头递给王震，指尖还沾着石屑：“你看看，这是寿山芙蓉石，去年从福州一个老石农手里收的，质地软，刻的时候不容易崩，正好能刻出‘荷’字的草字头。”
王震接过石头，入手温凉，石面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对着光看，还能看到里面淡淡的纹路，像荷叶的脉络。他忍不住感叹：“这石头真好，比我见过的那些都润。”
“这石头有灵性。”吴昌硕坐在藤椅上，重新拿起石头，指尖沿着石边摩挲，“我收来的时候，它裂了道小纹，我用蜡封了半年，才把裂纹养住。你看，现在摸不出来了吧？”他说着，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石面，果然光滑无迹。“刻章跟养石头一样，得有耐心，急不得。”
王震点点头，知道吴昌硕的脾气——他刻章从不含糊，哪怕是方小印，也要先练上几十遍字，直到笔画熟了，才敢下刀。有次有人请他刻方名章，他练了整整三天，废纸上的字堆得像小山，最后刻出来的印章，笔画流畅得像写出来的，比印刷的还规整。
“那您什么时候能刻好？”王震轻声问，怕催得太紧，又怕耽误了画展。
吴昌硕把石头放在案头，拿起毛笔，在废纸上写了个“清”字。他的字是石鼓文的底子，笔画粗壮有力，却又带着几分灵动，“清”字的三点水像滴在纸上的墨，缓缓晕开。“我先练几天字，把‘清荷轩主’四个字的布局想好了，再下刀。你放心，画展前肯定给你。”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四个字，‘清’和‘荷’要松点，‘轩’和‘主’要紧点，这样看着才平衡。‘荷’字的草字头得刻得宽些，像荷叶张开的样子，才好看。”
王震听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看着案头的寿山石，又看了看吴昌硕认真的神情，突然觉得，这方印章怕是要比他的画还出彩。“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过几天再来看看。”他说着，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缶老，您别太累了，夜里早点休息。”
吴昌硕摆摆手，目光已经落在了废纸上，手里的毛笔又写了个“荷”字。王震笑着带上门，院门外的雨声又清晰起来，木屐的“嗒嗒”声渐渐远了。
书斋里重新静下来，只有雨声和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吴昌硕坐在藤椅上，一遍遍地写着“清荷轩主”四个字。废纸上的字越来越多，有的笔画粗，有的笔画细，有的布局松，有的布局紧，他却总觉得不满意。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下来，妻子施酒携端着灯走进来，灯芯的光昏黄，映在他的脸上，才发现他的手腕已经泛了红。
“都写了一下午了，歇会儿吧。”施酒携把灯放在案头，又端来杯热茶，“石头再急，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吴昌硕放下毛笔，揉了揉手腕，指尖还沾着墨汁。他看着案头的寿山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块凝住的月光。“这石头好，王震也懂画，不能刻坏了。”他拿起石头，放在灯下仔细看，“你看，这石面上的浅红，多像荷瓣上的胭脂，刻‘荷’字的时候，正好能把这红色留在笔画里，多妙。”
施酒携笑着摇摇头，知道他一旦迷上刻章，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收拾着案上的废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清荷轩主”，轻声道：“你啊，对石头比对我还上心。”
吴昌硕哈哈笑起来，把石头放在枕边，又拿起一张废纸，借着灯光继续写。“等刻好了这方印，我给你刻方‘酒携’的名章，让你盖在绣品上。”
施酒携没说话，只是端着空茶杯轻轻退了出去，把灯留在案头。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像细弱的琴声。吴昌硕坐在藤椅上，毛笔在纸上划过，“清荷轩主”四个字渐渐有了模样——“清”字的三点水像雨滴，“荷”字的草字头像张开的荷叶，“轩”字的走之旁像流水，“主”字的点像荷叶上的露珠。
他写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才把毛笔放下。他拿起寿山石，贴在脸上，石面的温凉透过皮肤传到心里，竟让他觉得格外安心。“再练两天，就给你刻。”他对着石头轻声说，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咱们得把‘清荷轩主’刻好，不辜负王震的画，也不辜负你这好料子。”
灯光下，寿山石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粉白的石面上，那抹浅红像一朵含苞的荷，正等着被刻刀唤醒。窗外的雨还在继续，缶庐书斋里的灯，却亮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