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纪二年（公元890年）的春末夏初，当洛阳沉浸在朱温一手制造的恐怖肃杀之中时，远在太行山以西的潞州（昭义镇治所，今山西长治），则弥漫着另一种不安的躁动。
潞州，地处上党高地，山河表里，乃河东门户，亦是南下河洛、东出河北的战略锁钥。自李克用之父李国昌时代起，沙陀势力便深深扎根于此。现任昭义节度使李克恭，乃晋王李克用之从弟，凭借血缘关系坐镇此要冲。然而，与乃兄的雄才大略不同，李克恭性情暴戾，苛待将士，又自恃宗室身份，骄横跋扈，早已引得军中怨声载道。
这一日，潞州牙城之内，气氛格外凝重。节度使府邸中，李克恭正为军粮调配之事大发雷霆，鞭挞属吏，怒骂之声穿透门墙。
“区区粮秣都筹措不齐，要尔等何用？莫非以为某家刀锋不利，砍不得你们的脑袋？！”
阶下，昭义军资深牙将安居受、冯霸等人垂首而立，面色铁青，眼中压抑着怒火。他们皆是随李氏父子征战多年的老将，战功赫赫，如今却要受此无能之辈的颐指气使，甚至动辄得咎，心中积怨已深。
“将军息怒，”安居受强压着心头不快，沉声道，“去岁收成本就寻常，加之河东本镇亦需供应，粮草转运艰难，非是我等不尽心。”
“艰难？”李克恭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马鞭掷于案上，“分明是尔等懈怠！再给你们三日，若再凑不齐数目，军法从事！”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众将在堂下面面相觑，脸色难看至极。
出得府来，冯霸一把扯下头盔，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若非晋王面子，就凭他这蠢材，也配坐镇潞州？”
安居受相对沉稳，环顾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慎言！此非说话之地。”他眼神示意，几人默契地走向冯霸的营房。
掩上门，隔绝了外界，冯霸再也按捺不住：“安兄，你也看到了！这李克恭分明是要逼反我等！再跟着他，别说建功立业，只怕哪天稀里糊涂就掉了脑袋！”
另一名将领也愤然道：“不错！如今朱全忠挟持天子，势大难制，晋王虽勇，然远在太原，鞭长莫及。我等困守此地，内有无能之主掣肘，外有强敌环伺，长此以往，死路一条！”
安居受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潞州，乃我等身家性命所系，亦是晋王屏障。绝不能毁于此人之手。”他压低了声音，“朱全忠那边……前次秘密联络我等之人，可还寻得到？”
冯霸眼中精光一闪：“安兄的意思是……？”
“良禽择木而栖。”安居受声音冰冷，“晋王待我等虽厚，然李克恭不容我等。朱全忠虽为国贼，然其势大，且许以高官厚禄。为满城将士，也为自家寻条活路，或许……该做个决断了。”
一股叛变的暗流，在潞州牙城之内悄然涌动。安居受、冯霸等人，开始秘密串联军中对李克恭不满的将领，同时悄悄与汴州派来的密使接触。朱温许下的“若献潞州，必以节度使位相酬”的承诺，如同毒饵，诱惑着这些在绝望中寻找出路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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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通过特殊渠道，很快传回了汴州。
敬翔手持密报，快步走入节堂：“主公，潞州有变！安居受、冯霸等将已决心归顺，只待时机成熟，便可里应外合，献城来降！”
朱温闻言，眼中骤然爆发出慑人的光彩。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潞州的位置：“好！天助我也！潞州若下，便如断李克用一臂，更可直窥其腹地！”
他来回踱步，迅速权衡。
“潞州内变，机不可失。但李克用绝非庸主，一旦察觉，必派重兵驰援。”朱温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告诉葛从周，河阳方向，加强戒备，做出佯攻姿态，牵制李克用兵力。再密令丁会，让他率一支精兵，隐蔽集结于怀州（今河南沁阳）以北，一旦潞州事成，即刻北上接应，务必稳住局势！”
“那……李克恭如何处置？”敬翔问道。
朱温嘴角泛起一丝残酷的笑意：“李克恭？一个蠢货罢了。告诉安居受他们，动手要快、要狠！不必留活口，以免节外生枝。首级，便是他们投效的投名状！”
“明白！”敬翔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朱温独自站在舆图前，心潮澎湃。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潞州，其战略意义远超十场河阳那样的消耗战。这将是他对李克用集团的一次致命打击，也将极大震慑那些还在观望的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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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潞州的异常动向，尽管隐秘，还是引起了一些警觉。忠于李克用的眼线，将牙城之内将领频繁秘密集会、以及与不明身份之人接触的消息，快马报向了太原。
太原，晋阳宫。
李克用接到密报，眉头紧锁。他对自己那个堂弟的德行心知肚明，也知道潞州军中将校多有怨言。
“潞州……恐生变故。”他将密报递给盖寓和李存勖。
李存勖看完，急道：“父王！克恭叔父不得军心，若有人煽动，潞州危矣！潞州若失，太原门户洞开！儿臣愿率轻骑先行，前往安抚，以防不测！”
盖寓沉吟道：“世子所言极是。潞州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然我军主力调动需时，恐缓不济急。当务之急，是稳住潞州军心。可派一重臣，携大王手谕及犒赏，速往潞州，申明大王倚重之心，严惩挑拨离间者，或可挽回局面。同时，命周边州县兵马向潞州靠拢，以为声援。”
李克用独眼闪烁，迅速决断：“就依盖先生之言！存勖，你即刻点齐三千鸦儿军，随为父大将李存信前往潞州！务必要快！带上某家的佩刀，若遇叛逆，可先斩后奏！”
“遵命！”李存勖与李存信轰然应诺，转身便去准备。
太原的援军迅速出动，铁骑卷起烟尘，直扑潞州。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潞州牙城内，叛乱已在暗夜中爆发。安居受、冯霸等人以商议军情为名，诱李克恭至军营，伏兵四起，刀斧加身。李克恭猝不及防，连同其心腹数十人，顷刻间便被斩杀。当夜，潞州城头变换大王旗，安居受、冯霸等人宣布归顺汴州，并派人火速向怀州方向的丁会请兵。
当李存勖、李存信率军抵达潞州城下时，看到的已是紧闭的城门和城头飘扬的、属于宣武军系统的旗帜。城上，冯霸手持李克恭血淋淋的首级，对着城下放声狂笑。
潞州，这座河东的南大门，就在这样一个弥漫着血腥与背叛的夜晚，易主了。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所有人都意识到，朱温与李克用之间，那最后一点缓和的余地，已随着潞州的硝烟与鲜血，彻底消散。一场决定中原霸主归属的全面战争，再无避免的可能。洛水之寒未消，太行山上，已是战云密布，杀气盈野。
潞州城头的易帜，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河东集团的心脏上。
李存勖与李存信率领的三千沙陀精骑，在晨曦微露中抵达潞州城下。映入眼帘的，是紧闭的城门，城垛间林立的、带着明显宣武军制式特征的弓弩，以及那面刺眼的、象征着背叛与易主的旗帜。而最令他们目眦欲裂的，是高高悬挂在城门楼前，那颗血污凝固、面目狰狞的首级——正是昭义节度使李克恭！
城楼之上，冯霸手持长矛，矛尖上挑着李克恭的兜鍪，对着城下放声狂笑，声震四野：“李存勖！尔等来迟矣！潞州已归顺汴州朱公！此獠首级，便是尔等沙陀胡儿的下场！”
他口中的“朱公”二字，如同毒针，狠狠刺入每一个河东将士的耳中。
“狗贼！安敢如此！”李存勖年少气盛，眼见亲族首级被辱，城池被夺，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拔出佩剑就要下令攻城。
“世子不可！”老成持重的李存信一把拉住他的马缰，脸色铁青，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一丝清醒，“贼子据城而守，士气正盛，我军轻骑而来，缺乏攻城器械，仓促进攻，徒增伤亡！”
他环顾潞州城高池深，又看着城上严阵以待的守军，知道安居受、冯霸等人既然敢反，必然已做了万全准备。强行攻城，正中朱温下怀，只会让河东精锐白白消耗在这坚城之下。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叔父惨死，潞州沦陷不成？！”李存勖双眼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李存信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仇，一定要报！城，也一定要夺回！但非此刻！速将消息报与大王，请派大军、携攻城器械前来！我等先扎营监视，断其外援，等待大军！”
他强忍着滔天的恨意，做出了最艰难却也最正确的决定。三千河东铁骑，如同受伤的狼群，在潞州城外逡巡怒吼，却不得不暂时压下立刻撕碎敌人的冲动，就地扎下营寨，将潞州围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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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李存勖兵临潞州城下的同时，由丁会率领的宣武接应精兵，也已迅速北上，越过太行径，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潞州境内。安居受、冯霸等叛将大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丁会，作为朱温麾下经验丰富的大将，深知潞州战略地位之重要，也明白此刻局势之微妙。他入城后，一方面毫不吝啬地兑现了朱温的承诺，当即以“朝廷”（实为朱温）名义，表奏安居受为昭义留后，冯霸等人皆有厚赏，迅速安抚住这群叛将之心；另一方面，则立刻接管城防，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关键位置，并派出大量斥候，严密监视城外李存勖军的动向，以及太原方向的援军情况。
“丁将军，李存勖小子就在城外，何不趁其立足未稳，出城击之？”冯霸新附，急于立功，主动请战。
丁会摇了摇头，目光沉稳：“李存勖虽年少，然勇悍异常，其麾下皆沙陀百战精锐，野战恐难讨好。我军初至，当以稳固城防为第一要务。潞州城高粮足，只要守得住，晋阳大军到来亦难轻易攻克。届时，主动权便在我手。”
他奉行的是朱温稳扎稳打的战略，不追求一时之功，而是要牢牢将这颗打入河东腹地的钉子钉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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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易主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分别传到了太原和汴州。
太原，晋阳宫。
当李克用看到堂弟血淋淋的首级（由前线画师绘成图形快马送回）以及潞州失守的详细军报时，那只独眼瞬间变得一片血红，无边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整个大殿，殿内文武皆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啊——！！朱三奴！安居受！冯霸！某家不将尔等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咆哮声震得殿瓦似乎都在簌簌作响。李克用猛地抽出佩刀，一刀将面前的龙纹案几劈成两半！
“传令！集结所有兵马！某家要亲征潞州，踏平叛贼，活剐了丁会那厮！”
盛怒之下，他几乎要立刻倾巢而出。
“大王息怒！”盖寓再次挺身而出，尽管他知道此刻劝阻风险极大，但作为谋士，他必须尽到职责，“潞州之失，确乃切肤之痛！然我军新遭变故，士气受损，且朱温既得潞州，必在河阳、昭义一线重兵布防，以逸待劳。大王若此时尽起大军南下，正堕其彀中啊！”
他见李克用胸膛剧烈起伏，但并未立刻反驳，赶紧续道：“为今之计，当速派大将增援存勖世子，稳固围城之势，绝不可让丁会在潞州站稳脚跟！同时，可遣使联络成德王镕、义武王处存，乃至卢龙李匡威，陈明朱温吞并潞州后，下一步必图河北之利害，请其出兵相助，至少牵制朱温部分兵力！待各方响应，我军准备周全，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夺回潞州！”
李克用死死盯着舆图上潞州的位置，大口喘息着，如同一头受伤的雄狮。良久，他才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就依先生！命周德威为前锋，李嗣源为后应，率马步军三万，即刻南下，增援存勖！告诉王镕他们，若坐视朱三奴坐大，下一个就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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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
与太原的震怒悲愤截然不同，此间充满了志得意满的气氛。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潞州已入我手，丁会将军稳守城中，李存勖顿兵坚城之下，进退两难！”敬翔满脸喜色，向朱温汇报。
朱温抚须大笑，声震屋梁：“好！好一个安居受、冯霸！好一个丁会！此乃天助我也！”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敲在潞州之上，“得此要地，河东门户已开！李克用那独眼龙，此刻怕是肺都要气炸了！”
“主公，李克用必不甘心，定派重兵来夺。我们……”敬翔请示下一步方略。
朱温收拢笑容，眼神锐利：“潞州既然吃下，就绝不能吐出来！传令葛从周，河阳方向压力可以减轻，放一部分河东军过去，让他们去潞州城下碰个头破血流！命张存敬、氏叔琮所部，向潞州方向靠拢，伺机而动，若李克用主力真敢来，就让他们尝尝被内外夹击的滋味！”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另外，以朝廷名义，下诏褒奖安居受、冯霸等潞州将士‘深明大义，归顺朝廷’，擢升安居受为检校司徒，正式任命为昭义节度使！再把这份诏书，多抄录几份，给我用箭射到李存勖和李克用的军营里去！”
他要的，不仅是土地，更要诛心！要用这份来自“朝廷”的任命状，狠狠地羞辱暴怒中的李克用，进一步激化矛盾，逼其在不利的情况下决战。
潞州城头升起的硝烟，尚未散尽，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围绕着这座战略重镇，两位当世最强的军阀，即将投入全部的力量，展开一场决定中原气运的惨烈搏杀。太行山的层峦叠嶂之间，血与火的篇章，才刚刚翻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