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庐山恋的票根》（中）
张淑芬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那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尴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巴掌扇过。
周围下班的工友们投来好奇、羡慕或是了然的目光，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我……”
阿秀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好友，看到了淑芬眼中那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失落和一丝……屈辱。
她心里一紧，想要拒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让局面更加难堪。
李建国见阿秀迟迟不接，更加紧张了，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阿秀同志，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觉得你工作认真，人也好……就想……”
他语无伦次，脸也红到了耳根。
最终，阿秀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下，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还带着周志刚体温的电影票。
指尖触碰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麻痒。
“谢谢……李技术员。”
她声如蚊蚋，头垂得更低了。
“不客气！不客气！那……那下周二下班，我在厂门口等你！”
李建国如释重负，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说完便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离开了，仿佛生怕阿秀反悔。
李建国走了，留下两个心思各异的姑娘，站在原地。
短暂的沉默后，张淑芬率先“反应”过来。
她极力扯动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甚至是为好友高兴的表情，但那笑容却僵硬而勉强，比哭还难看。
“哦，是请你啊。”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
“我就说嘛，李技术员肯定对你有意思。恭喜你啊，阿秀。”
最后那句“恭喜”，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阿秀手里攥着那张滚烫的电影票，心里乱成一团麻。她看着淑芬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淑芬，我……我也不知道他会……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呀！”
张淑芬猛地抬高了一点音量，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压下，
“有人请你看电影是好事嘛！《庐山恋》呢，多难得的票。你……你好好看吧！”
她说完，不再看阿秀，也不等阿秀回应，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松开了挽着阿秀的手臂，
“我……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先回宿舍一趟，不去食堂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鹅黄色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一道仓皇而决绝的影子，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阿秀站在原地，看着好友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心里那张小小的电影票，粉红色的票面上，“庐山恋”三个字格外刺眼。
预期的喜悦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负罪感。
夕阳依旧温暖，但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张淑芬几乎是跑着回到女工宿舍的。
“砰”地一声，她用力推开308寝室的门，把正在里面梳头换衣服的舍友吓了一跳。
“淑芬，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舍友关心地问。
“没事！”
张淑芬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拉上了床帘，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狭小的私人空间里，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床沿。
强撑了一路的镇定和“无所谓”瞬间土崩瓦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
为什么是阿秀？
她哪里比不上阿秀？
论模样，她张淑芬是公认的厂花，走到哪里都是男工们目光的焦点；
论性格，她活泼开朗，会说话，会来事，哪像阿秀，一天到晚就知道埋头干活，像个闷葫芦！
就因为阿秀是个“技术标兵”吗？
标兵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漂亮衣服穿？
那些男人，嘴上说着敬佩劳模，可真到了选择对象的时候，还不是更喜欢长得漂亮的？
李建国！
那个瞎了眼的李建国！
他平时下车间，明明也会多看自己几眼，跟自己说笑几句的！
怎么会……怎么会就把票给了阿秀呢？
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比下去的羞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她想起刚才在厂门口，李建国是如何目光灼灼地看着阿秀，是如何紧张又期待地把票递过去；
想起阿秀那副不知所措、仿佛受了多大惊吓的样子；
想起周围工友们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来回割锯。
她甚至觉得，那些人一定在背后嘲笑她！
嘲笑她张淑芬自以为是，结果却输给了那个只知道干活的阿秀！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床头那个小小的木箱上。
她颤抖着手打开箱子，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样东西——一件簇新的、白底带着粉色小碎花的布拉吉连衣裙。
这是她省吃俭用，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最新款式。布料柔软，腰身收得极好，裙摆舒展。
她原本想着，如果李建国邀请的是她，她就穿上这条裙子，配上白色的塑料凉鞋，一定会成为电影院门口最亮眼的姑娘。
她连到时候头发该怎么梳，要不要稍微涂一点点口红都想好了。
可是现在……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幻想，都成了泡影，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紧紧攥着那条柔软的裙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柔软的布料在她手中扭曲、变形。那条裙子，此刻不再代表美丽和期待，而是变成了她失败和耻辱的象征。
凭什么？
凭什么好的都是阿秀的？
标兵是她的，李建国的青睐也是她的？
自己难道就只配当一个空有外表、被人议论的“厂花”吗？
在真正的好处面前，“厂花”这个名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