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纺织厂旧址，如今只剩下几栋破败的红砖厂房，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像几个巨大的、被时代遗忘的墓碑。
主厂区早已被推平，建成了新的住宅小区。
只有厂部那座苏式风格的三层办公楼，因为被划为“有保留价值的历史建筑”，得以幸存，如今被社区征用为活动中心和档案室。
李国栋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大厅空旷，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伏在靠窗的一张旧木桌后，就着台灯的光线，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堆泛黄的旧报纸。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李国栋这个明显不属于社区活动人群的陌生访客。
“同志，有事？”
老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有些沙哑。
“您好，”
李国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掏出那张1985年的合影，走到桌前，
“打扰您了。我想查点资料，关于红星纺织厂过去的一些人和事。不知道厂里留存的老档案，比如厂志、班组记录、工会活动或者……厂报什么的，还在这里吗？”
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凑近看了看李国栋手里的照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
“老黄历咯……红星厂都散了快二十年了。东西嘛……倒还有一些，堆在地下室库房里，以前的老厂报、工会活动记录本什么的，都捆着呢，也没人动。你要查什么？”
“我想查查两个女工，”
李国栋指着照片上后排角落的张淑芬和张秀，
“她们俩，张淑芬，张秀。大概在1985到1987年间，都在细纱车间。特别是……1987年，厂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他刻意加重了“特别”二字。
老人眯起眼，仔细辨认着照片上两张年轻的面孔，尤其是笑容灿烂的张秀。
半晌，他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在张秀脸上停留了更久，带着一丝感慨：
“张秀……是细纱车间的那个小张吧？人长得俊，手也巧，年年评先进那个？唉，可惜了……年纪轻轻就……”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李国栋心上。
“您认识我妈？”
李国栋的声音有些发紧。
“算不上认识，厂子那么大。”
老人摆摆手，佝偻着背，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叮当作响的旧钥匙，
“但小张秀当年在厂里挺有名的，人开朗，技术好，是标兵。她的事……后来闹得挺大，厂报还登过事故通报和追悼会的消息呢。你想看，库房里应该还能翻到那些旧报纸。”
他颤巍巍地走向大厅角落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口，示意李国栋跟上，
“跟我来吧，东西都在下面堆着。灰大，自己当心点。”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狭窄陡峭，光线更加昏暗。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愈发浓重。
老人打开一扇沉重的铁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汹涌而出。
库房很大，堆满了各种蒙尘的杂物，废弃的桌椅、生锈的机器零件、成捆的旧旗帜标语。
角落里，几十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和捆扎整齐的旧报纸堆码在一起，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喏，那边，”
老人用手电筒光柱指向一堆用牛皮纸包着、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
“红星厂自己印的厂报，从建厂到解散，基本都在。按年份捆好的，你自己找吧。八几年的……应该在中间那几摞。”
他把手电筒递给李国栋，指了指墙边一个布满灰尘的旧木凳，
“慢慢找，找到了拿上来看。我先上去，年纪大了，下面待久了骨头疼。”
说完，他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沿着楼梯上去了。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半掩上，库房里只剩下手电筒光束切割开的昏暗空间和无边无际的寂静。
李国栋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
他走到那堆报纸山前，开始一摞一摞地搬动，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束里狂舞。
他目标明确：1987年。
终于，他找到了标着“1987”字样的几大捆报纸。
解开粗糙的麻绳，剥开发脆的牛皮纸，里面是一叠叠纸张泛黄、散发着浓重油墨和时光气息的厂报。
他席地而坐，顾不上满身的灰尘，将手电筒夹在肩窝，开始一张一张，一页一页地仔细翻找。
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早已过时的生产简报、学习通知、劳模表彰、文艺汇演消息……寻找着关于“事故”、“更衣室”、“张秀”或者“张淑芬”的任何蛛丝马迹。
时间在泛黄的纸页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库房里阴冷潮湿，寒气透过地面渗入骨髓。
李国栋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些凝固了时光的文字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翻到1987年10月下旬的一份报纸时，
头版下方一则加粗黑框的“讣告”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入他的眼帘！
讣 告
我厂细纱车间优秀挡车工、厂级先进生产者张秀同志，因突发意外事故，不幸于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五日逝世，终年二十六岁。张秀同志工作勤恳，技术精湛，待人热情，她的不幸离去是我厂的重大损失。谨定于十月二十日上午九时在厂职工礼堂举行追悼会，望其生前友好届时参加。
红星纺织厂工会、红星纺织厂细纱车间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八日
“二十六岁……”
李国栋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铅字，母亲永远定格在如此年轻的年华。
巨大的悲伤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继续往后翻。
在讣告后面几页，他终于找到了关于事故的简短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