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面前那杯没喝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辛辣的酒气冲上鼻腔，也冲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明天上午，开周例会。”罗明的目光扫过许金平和李志文，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我会在会上，把这份水泥检测报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出来！该停工的楼栋，必须立刻停工！该追查的责任人，一个也别想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他张海峰要是还认不清形势，还想着捂盖子、使绊子……”
罗明停顿了一下，眼神如寒冰利刃。
“那就别怪我罗明，撕破脸皮，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了！”
食堂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盆红烧肉盆底油星子偶尔发出的轻微“滋啦”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低语。
与此同时，在工地另一端那间挂着“副经理”牌子的办公室里，气氛截然不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喧嚣，只留一盏台灯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
张海峰陷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椅背高耸，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中华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暗中明灭，袅袅青烟盘旋上升，模糊了他脸上莫测的神情。
技术员小陈垂手站在办公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了白天在内装区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强硬，只剩下不安和惶恐，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台灯光下闪着微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蓝色硬壳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张……张经理，”小陈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12号楼内装……按您的吩咐，材料都……都准备好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小半步，把那个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张海峰面前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张海峰没有立刻去看那个文件夹。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眯着眼，透过弥漫的烟雾打量着小陈那张写满紧张的脸。半晌，他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嗯。”他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晃晃悠悠地上升，然后散开。“罗明那边呢？有什么动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没……没什么大动静。”小陈连忙回答，语速很快，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内装队的老周很不服气，嚷嚷了几句，但被压下去了。李志远……就是那个开翻斗车的，跑去9号楼找了他哥李志文，后来……后来李志文和许金平在材料堆那边嘀咕了半天。”他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张海峰的脸色，又飞快地低下头，“再后来……就是刚才，他们三个，在工地食堂……好像在……在吃饭喝酒。”
“喝酒？”张海峰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好啊，喝点好，喝点好壮壮胆嘛。”他拿起桌上的文件夹，并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硬邦邦的封皮，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压迫。“罗总这个人，本事是有点，就是太认死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带着阴冷的黏腻感，“以为手里攥着个水泥报告，就能翻天了？哼，天真！”
他猛地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前倾，那张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沉的脸靠近了台灯的光圈边缘，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小陈的眼底：“你听着，明天的会，是关键。罗明肯定会跳出来，拿着他那份宝贝报告发难。他以为能打我个措手不及？笑话！”
张海峰脸上浮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狞笑，手指重重地点在蓝色文件夹上。
“他罗明不是要讲证据吗？好啊，咱们就跟他好好讲讲证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狠戾的兴奋，“明天，等他刚把水泥那点破事抖搂出来，你就立刻！马上！把你准备好的这些‘材料’——给我拍出来！拍在桌子上！要响！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小陈被张海峰陡然爆发的狠厉惊得身体一颤，下意识地绷得更直了，手心全是冷汗。
“你要怎么说，还记得吗？”张海峰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记……记得！”小陈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变调，“罗明经理……为了掩盖……掩盖自己管理失职，掩盖……掩盖他亲戚承包的内装工程……严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问题！为了转移视线，才……才故意揪着39号楼的水泥问题不放！甚至……甚至不惜伪造报告，诬陷……诬陷张经理您！”他越说越快，像是在背诵一篇生死攸关的檄文，额头的汗珠汇成一道细流，滑过太阳穴。
“很好！”张海峰满意地向后靠回椅背，重新隐没在阴影里，只留下那支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闪烁，像野兽窥伺的眼睛。“记住，气势要足！要理直气壮！要把‘人证物证’都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在灯光下扭曲盘绕，“他罗明想用一份报告扳倒我？那我就用十倍的‘证据’，让他和他那些沾亲带故的泥腿子，一起滚出这个工地！看看到底是谁……玩不起！”
笃笃笃……指关节敲击文件夹的声音再次响起，缓慢、笃定，带着一种残忍的节奏感，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办公室里回荡，如同敲响的战鼓，预示着明日即将爆发的腥风血雨。
小陈僵立在原地，感觉那一声声敲击，像是直接砸在自己的心脏上，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