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农历正月初六。
年味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气息和家家户户的饭菜香。
罗明起了个大早，利索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踏上了新一年的征程。
这次他独自一人，目的地是三镇。
为了赶早，他直接买了最早一班车的票。
抵达三镇宏基汽车时，已是下午两点。站台上依旧人流熙攘，大多是像他一样，揣着对新一年的期许匆匆返城谋生的人。
罗明熟门熟路地从宏基站出来，无心流连街景，招手打了辆“麻木”（三轮车），直奔通达公司而去。
他心里惦记着开年后的工程，得赶紧把事儿敲定下来。
推开通达公司那扇熟悉的办公室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一愣——哪里是开工大吉的忙碌景象？
只见张波（波总）、施阳和赵朗三人正围着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聚精会神地打着斗地主！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桌上还散落着些没吃完的花生瓜子和几听空啤酒罐，显然激战正酣。
“哟！波总，好兴致啊！新年财喜怎么样？开年就红红火火？”罗明笑着扬声打招呼，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红火个屁！输惨了！”张波头也没抬，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手气不佳。
“那是老施和老赵赢了？”罗明凑近了些，饶有兴致地看着牌局。
“施总手气旺，赢得多，我拢共才捞回来千把块钱，不够塞牙缝。”赵朗一边整理着手里的牌，一边咧嘴笑道，颇有点幸灾乐祸。
“我也才赢1300好吧！”施阳波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声音都拔高了。
“我说你俩！是不是合起伙来搞我啊？”张波瞪着施阳和赵朗，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信不信回头给你们小鞋穿？把你们进度款拖个三五月再说？”
“哈哈！”施阳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码着赢来的钞票，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张总，这话说的！天地良心！我今天可是揣了五千块来，专门准备输给你讨个彩头的，奈何你自己手风不顺，这可不怪我喽。”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揶揄。
“就是！”赵朗也赶紧帮腔，笑着摊手，“我也备了三千块‘孝敬’您呢，张总，您看这……没机会出手啊！”
“今天真是邪门了！把把烂牌，没一张能看的！”张波懊恼地把手里最后几张牌甩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抬眼看到站在一旁的罗明，眼睛一亮，“来来来，罗明！正好凑一角，我们打升级！换换手气！”
罗明连连摆手，脸上堆起苦笑：“各位大老板行行好，放过小弟吧！我这口袋比脸还干净，刚从老家出来，就指望着开工挣钱呢！可没那么多‘学费’交啊。”他顿了顿，赶紧提议，“要不这样，晚上‘人信汇’走起？我请客，给各位老板消消火，也当是开年聚聚？”
“算了算了，”张波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人信汇？没意思。再说，你嫂子管得严，晚上还得查岗呢，消停点吧。”他像是终于从牌局的郁闷中抽离出来，把手里的牌彻底丢开，“好了好了，不打了！没劲！”他清了清嗓子，正了正神色，“人齐了正好，说点正事。”
赵朗和施阳对视一眼，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不慌不忙地把散乱的扑克牌收拢叠好，推到桌子一角。小小的办公室里，刚才还弥漫的嬉闹和硝烟味瞬间散去，被一种更务实、更专注的气氛取代。
“行，不去会议室了，就在这儿说吧。”张波指关节重重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罗明、施阳、赵朗三人。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一凝，刚才牌桌上的轻松彻底消散。
“去年，科教楼那个项目，”张波开门见山，声音沉稳了不少，“进度和质量，三建公司那边，是点了头的。”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宣告式的郑重，“我们通达建筑，这回准备在中医大这个项目里，打算再拿几栋楼的内外装饰工程。盘子，比科教楼只大不小。”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投向施阳和赵朗，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探询：“施阳，赵朗，你们两个，跟不跟？”
这问题问得颇有分量。
罗明没到场之前，张波心里其实没底，不敢这么直白地提。
施阳和赵朗刚才打牌时那种心不在焉和隐隐的拿乔，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打业务牌都能让他输两千多，这俩人显然在观望。
但现在罗明来了，站在他这边，张波腰杆子硬了不少。
科教楼那一炮打得响亮，三建满意，他张波脸上有光，而内粉和涂料这一块，是罗明一力承担下来的，活儿干得漂亮利索。
罗明是他张波发掘、力荐的“嫡系”，这份功劳自然也算在他张波头上。
硬包吊顶是施阳的老本行，他本是云然公司旗下的包工头，当初科教楼项目，因为工期紧，也碍着点齐奇的面子，张波没换掉他。
至于水电消防，原本是齐奇的人负责，后来齐奇出了幺蛾子，才临时拉了赵朗来救场。
这两人，都不是张波的“自己人”。中医大这新项目油水更足，诱惑更大，但风险和责任也更大。张波心里没谱，不知道这两人是打算继续搭他的船，还是想另攀高枝，或者坐地起价。
果然，施阳和赵朗没有立刻回应。
施阳低头摆弄着手里刚收拢的扑克牌边缘，发出轻微的“唰唰”声；赵朗则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抿了一口，目光游移，似乎在掂量着什么。办公室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远处工地的闷响。
这沉默让张波心里更没底了，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当口，罗明忽然笑嘻嘻地开口了，声音清朗，带着点刻意的搞怪打破了僵局：“波总，你这偏心眼儿啊！光问施总和赵总，怎么不问问小弟我啊？我这‘罗老板’是空气做的？”
张波被他这一打岔，紧绷的脸皮松动了些，也顺着他的话头，故意板起脸，指着罗明：“那行！罗老板，你给句痛快话，你跟不跟？”
“哎哟喂！舒服了！波总您这一声‘罗老板’，我这骨头都轻了二两！”罗明夸张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笑容，语气却斩钉截铁，“跟！当然跟！有钱不赚王八蛋！这道理走到哪儿都说得通！”他话锋一转，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奉承，目光却真诚地看向张波，“更何况，能跟着波总您这样的大方老板干，那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您办事敞亮，从不拖欠，结算爽快，在咱们这行当里，遇见一个这样的老总，那可真是烧了高香了！您说是不是，施总？赵总？”
罗明这番话，既是捧张波，也是在帮张波解围，更是把张波“从不拖欠”这个在建筑行业里金子般的优点，当着施阳和赵朗的面，响亮地抛了出来。
这无形中，也给那两位还在犹豫的人，递了个台阶，也施加了点压力——这么好的老板，不跟，你们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