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热火朝天的忙碌终于迎来了收尾。
浓郁的饭菜香气早已弥漫了整个院落，甚至霸道地压过了堂屋西屋的烟味和孩子们的喧闹。
当李秀云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油亮诱人的红烧肉走出灶房门，高喊一声“开饭喽！”，堂屋里等待已久的孩子们瞬间像炸了窝的小鸟，欢呼着冲向饭桌。
“吃饭吃饭，吃完饭再玩！”罗芳也适时地走进西屋，搅散了正酣的牌局。她一眼看到丈夫周剑雄，直接薅壮丁：“剑雄，快过来帮忙摆桌子！”
牌局戛然而止。
周剑雄笑着站起身，一边收自己面前不多的零钱，一边对许凯打趣道：“今天阿凯财喜真棒，三家输一家赢，就你一个赢家！”
许凯正喜滋滋地数着面前厚厚一沓钞票，闻言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嘴里却假意谦虚：“一般般，一般般，小赢一点。下午给你们个翻本的机会！”他目光扫过脸色尴尬的张磊，语气带着点轻佻的提醒：“石头，记得啊，你还欠我150呢。”
这话一出，张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他不过是个二十岁、还没结婚、经济不独立的大小伙子，走亲戚凑角打牌在所难免。
来舅爷家拜年，父母拢共就给了他们兄弟仨100块钱，路上买节礼花了六十多（每家二十块的标准）。
他原本想着打个小牌输赢几块钱无所谓，哪想到许凯这个妹夫（罗娟过年才20岁，张磊已经过了20岁生日了。）牌风这么硬，一点情面不讲？这输的可不是小数目！
周剑雄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煞有介事地看了许凯一眼。
这家伙，也太不懂事了吧？
作为新女婿（罗娟刚嫁过去不久），头一年在丈人家走亲戚，打个牌娱乐而已，至于这么赶尽杀绝？
亲戚礼道的，赢了钱也就罢了，还当众催债？
这是把石头，连带着姑姑姑父的脸面往地上踩啊！
他周剑雄打牌，心里门儿清，赢一点就放水吐回去一点，大舅哥罗明肯定也是这个路数。
真正较真的，也就许凯这个愣头青和不懂事的石头。
石头赢了了，他们这些做哥哥姐夫的，就当是变相多给点压岁钱，谁会真计较？
张磊三兄弟，一大早来拜年，岳父（罗华平）给了三人一人一个红包（共三十块），大舅哥罗明又给了每人一个更厚的红包（五十块），连周思都拿了五十。
刚才打牌时，张磊输光了钱，还找两个弟弟张淼、张鑫拿了些，算下来现金可能输了小二百，现在还倒欠许凯一百五！这才一个多小时！这许凯，是真把亲戚当猪宰了！以后得离他远点。周剑雄心里瞬间给许凯贴上了“不懂事”、“没分寸”的标签。
气氛一时有些僵。
“给，150，我帮石头给了。”罗明的声音沉稳地响起，打破了尴尬。他直接从自己兜里掏出钱，数出150元，递到许凯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先吃饭，先吃饭，牌桌上的事，饭后再议。”
罗明作为主人，作为家族里年轻一代的主心骨，此刻必须站出来圆场。
许凯这样不留情面，扫的不是张磊一个人的面子，是姑姑罗三英一家的面子，更是他罗明待客不周！他对许凯的表现，心底已生出一丝强烈的不满。
许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罗明会直接替张磊还钱。
他看着递到眼前的钱，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接了过去，脸上那点得意稍微收敛了些，嘴里嘟囔着：“大哥，这……其实不用……”
周剑雄见状，立刻揽住还在发懵、脸上红晕未退的张磊肩膀，转移话题：“来，石头，别愣着，帮我一起把这张桌子抬到堂屋摆起来！”
“好，好！”张磊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跟着周剑雄去搬桌子。
罗明也搬起一张凳子，对张淼和张鑫招呼：“小水，金子，帮忙把凳子拿出去。”
牌桌的硝烟暂时被饭桌的热闹掩盖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帮忙，很快在堂屋和旁边收拾出来的杂物间（临时充当餐厅）摆开了三张桌子：一张主桌，两张副桌。
就在这时，院门口又传来人声。罗亮带着三个人走了进来——正是三叔罗南平的连襟（罗群英的丈夫）许金平，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许健、许康。
“华平哥，新年好，新年好！”许金平一进门，先对着轮椅上的罗华平拱手作揖，态度恭敬。随后又转向罗东平和罗南平：“东平哥，南平（罗南平是他连襟），新年好！”
“金平来了！新年好！”
“快坐快坐！”
“来的正是时候，开席！”罗明笑着招呼，“姑爷（指许金平，他娶了罗群英，是罗明姑姑辈的丈夫），上座！”
许金平连忙摆手：“哎哟，这哪成？华平哥在呢！我坐什么上座？”
“今天初二，按规矩，回娘家的女婿坐上座！”罗明不由分说，把他往主位方向引，“您是长辈，又是今天来的女婿里年纪最大的，您不坐谁坐？赶紧的别讲客气了！”
“那……好吧，我就厚着脸皮坐这儿了。”许金平这才笑着在主位坐下。
座位安排：
***主桌（堂屋）：许金平（上座）、罗华平（轮椅挪到许金平右手边）、罗东平、罗南平、罗明、周剑雄（作为罗芳女婿）、许凯（作为罗娟女婿）、张磊（代表姑姑家，坐末座）。
副桌一（堂屋）：苗凤、李秀云、罗群英（许金平妻）、罗芳（带周思）、罗娟、..............
副桌二（杂物间）：罗亮、罗俊、张淼、张鑫、许健、许康、.............
丰盛的菜肴流水般端上桌：红亮诱人的红烧肉整鸡，香气扑鼻的红烧鱼，金黄酥脆的炸鱼块和藕合，自家灌的香肠腊肉，爽口的凉拌菜，热气腾腾的饺子……男人们面前还摆上了酒壶和酒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主桌上的男人们脸上都泛起了酒后的红晕，气氛也热络起来。
坐在上首的许金平拉着坐在他左手边陪客的罗明，声音带着点酒意和试探：“罗老板，罗总，”他故意用了带点玩笑的敬称，“过了年，工地上……怎么安排的啊？给姑爷透个底？”
罗明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
许金平是跟着他在工地上干内粉的，还是个小组长。
年后科教楼项目主体完工，内粉瓦工活确实会大幅减少。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知道自己打算精简人员，尤其是可能动他这个关系户组长的位置？
“呵呵，姑爷说笑了。”罗明脸上堆起笑容，打了个酒嗝，语气带着点醉意也带着点模糊，“怎么安排，还得看公司（他承包的工程队）那边的进度呢。您也知道，年后科教楼那边就差不多收尾了，后面主要都是涂料工的活了，内粉瓦工的活……确实不多了。”他话锋一转，拍着胸脯保证：“不过，姑爷您放心！谁没事做都行，姑爷您肯定有活干！再不行，去涂料组那边，我给您安排个轻省点的活计！”他绝口不提“组长”这个敏感词，只承诺“有活干”，既给了面子，又埋下了伏笔。
许金平眼中精光一闪，得到了他想要的模糊答案——罗明没打算直接撵他走，但位置可能不保。他哈哈一笑，不再深问，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上午你们几兄弟打牌，财喜怎么样？赢了多少？”他目光扫过罗明、周剑雄、许凯和张磊。
“赢个鬼哦！输了80呢！”罗明摆摆手，一脸“晦气”。
周剑雄也苦着脸：“我也输了，输了50，输得心肝拉疼哦！”
“嚯！都输了？”许金平故作惊讶，“那谁赢了？你们哪几个打的？”
罗明指了指许凯：“我，剑雄，石头，还有凯子。三家输，就许凯一个人赢，赢得还不少！”
旁边的张磊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许凯却有些得意地接话：“姑爷（他叫许金平姑爷，因为许金平是他妻子的姑父，也是他本家小叔），小赢一点，350的现金，还有石头欠的150，加起来一个月的工钱吧。”他语气里带着炫耀。
许金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着许凯，带着点长辈的调侃：“凯子，你小子下这么狠的手啊？把哥哥们都赢光了？”他这话听着像是玩笑，但眼神里已带上了几分审视。
周剑雄立刻接口，半真半假地抱怨：“可不是嘛！凯子哥牌技好，我们技不如人，不怪谁。只求凯子哥下午高抬贵手，给个翻本的机会！你看石头，压岁钱都输光了，还倒欠150呢！凯子哥刚才还说下午不还不准走呢！”他巧妙地把张磊的窘境点了出来。
许金平脸色微微一变，深深看了许凯一眼，心里暗道：这小子，是真不懂规矩！在丈人家，赢了大舅哥的钱，还当众逼债小舅子，这不是给罗家上下添堵吗？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脸上很快又挤出笑容，端起酒杯对众人道：“下午啊，我也没事。到时候你们几个年轻人，都来陪我玩玩！闲着也是闲着！”他这是想把牌局控制在自己手里，避免许凯再闹出难堪。
张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姨夫，我真没钱了……”声音里满是窘迫和后怕。
一顿饭在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饭后，趁着女人们收拾碗筷、孩子们又闹成一团的间隙，许金平悄悄把妻子罗群英拉到一边僻静处。
“群英，身上还有红包没？给我几个。”
罗群英疑惑：“有啊，备着呢。你要给谁？明娃子家的欣欣和小宇？还是芳芳家的思思？”
“不是，”许金平压低声音，“给三英姐家的三个小子，石头、小水、金子。”
罗群英更诧异了：“给石头他们？怎么突然想起给他们？还这么大？日子不过了？”她以为丈夫要拿十块二十块的红包，这在农村走亲戚给孩子压岁钱已经不算少了。
“不是十块，”许金平声音更低，“一个红包塞一百块！”
“一百？！”罗群英差点惊呼出声，心疼得直抽气，“你疯了？三个就是三百！咱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你给大明家孩子也就五十，芳芳家思思五十，怎么突然给他们三个一百？真要给，十块就不少了！振山（罗群英的亲弟弟，罗明四爷爷罗永寿的儿子）家那两个小子，你才给多少？五块一个！”
许金平有些烦躁地摆摆手：“哎呀，你不懂！许凯那小子不懂事！上午打牌，他把石头三兄弟赢了三百多块钱！还当众催那150块的赌债！你没看大明和剑雄那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吗？我这当小叔的，不得给他擦屁股？不得给三英姐家找补找补？不然人家心里怎么想？以为我们许家人不懂礼数呢！”
罗群英一听是给许凯擦屁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他！你这当小叔的，帮他成了家，给他张罗活儿干，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哥大嫂了吧？还这样？没完没了了？他还有两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呢！凭什么每次都是你来兜底？三百块啊！咱家……”
“行了行了！别叨叨了！”许金平打断妻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最后一次！赶紧把红包给我！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不能让三英姐和大明他们寒了心！”他态度强硬地从妻子手里“抢”过三个红包，又自己掏出三百块钱塞了进去。
罗群英看着丈夫匆匆走向张磊三兄弟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低声抱怨：“没下次了！绝对没下次了！许凯那小子就是个填不满的坑！你帮衬再多，他也念不了你的好！”她心疼那三百块钱，更心疼丈夫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处境。
堂屋一角，许金平脸上堆满笑容，把三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张磊、张淼、张鑫手里：“来，拿着！姨夫（他让张磊他们按罗群英这边叫）给的压岁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张磊三兄弟摸着那异常厚实的红包，都愣住了。一百块？这压岁钱也太多了！他们长这么大，从没拿过这么厚的红包！
“姨夫，这……这太多了……”张磊有些手足无措。
“不多不多！拿着！图个吉利！”许金平用力拍了拍张磊的肩膀，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和长辈的关怀，“上午打牌的事，别往心里去。凯子年轻不懂事，你们别跟他计较。以后啊，好好玩！”
张磊看着许金平温和的笑脸，又看看手里沉甸甸的红包，再看看不远处正跟人吹嘘牌技的许凯，心里五味杂陈，涌起一股暖流和感激，低声说：“谢谢姨夫……”
罗明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对许金平这位老姑爷的为人处世，又多了几分认可和敬重。
他瞥了一眼还在得意洋洋的许凯，眼神微冷。
这个妹夫，人情练达方面，差得太远了。看来，年后在工地上，得好好“关照”一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