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光禄大夫柳公的别业“梅影苑”内，一场与时令相契的赏梅雅集正悄然进行。这并非喧闹的宴饮，而是属于建康顶级门阀女眷们的午后清赏。
时节虽已深冬，但连日晴好，积雪渐融，只余墙角屋脊背阴处残留着些许斑驳的白。苑内精心栽培的数十株白梅、黄梅正值盛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贵妇贵女们皆着了应景的冬装，裹着厚厚的貂裘、狐裘，手捧鎏金铜手炉，在仆妇侍女的簇拥下，于梅林间缓步穿行，低声谈笑。
崔夫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锦缎袄裙，外罩玄狐皮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点翠头面，仪态端方。她与几位相熟的郡公夫人走在一处，目光偶尔掠过枝头如玉琢冰雕般的梅花，口中品评着“此株老干虬枝，颇具古意”、“彼处暗香尤甚，清冽入脾”，言辞风雅，合乎礼仪。
林婉儿自然随行在崔夫人身侧。她今日刻意打扮得素雅，一身月白底绣淡绿梅花的襦裙，外披一件银鼠灰的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梅花簪并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脸上薄施脂粉，显得清新脱俗，又不失温婉。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崔夫人，适时递上暖炉，或在崔夫人与贵妇们交谈时，恰到好处地补充一两句关于梅花品种或咏梅诗词的见解，声音轻柔，引经据典，既显才学，又不夺长辈风头，引得几位夫人微微颔首，看向崔夫人的目光中带着“你家外甥女真是懂事知礼”的赞许。
林婉儿面上保持着得体的浅笑，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算计。自醉仙楼之事后，她在谢屹那边已然受挫，如今更需牢牢抓住阮府这边，尤其是在崔夫人心中的地位。今日这赏梅宴，正是她挽回形象、巩固关系的绝佳场合。她绝口不提任何是非，只谈风月，只显孝顺，务必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林婉儿依旧是那个最堪为阮氏宗妇人选的淑女。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的风雅之中，也有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谢清也来了。
她是被柳府夫人特意邀请的——毕竟顶着未来阮家少夫人的名头。她今日未施脂粉，长发高束成男子式样，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窄袖胡服，外罩一件毫无纹饰的玄色大氅，在这群珠环翠绕的贵妇中，显得异常扎眼。她既不去品评梅姿，也不参与诗词唱和，只是独自一人站在一株开得最繁茂的黄梅下，双臂环胸，目光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诸人，偶尔伸出手，随意地捻一捻近旁梅枝上的花瓣，那动作带着北地人才有的、不拘小节的利落。
几位贵妇远远瞥见谢清，交换着微妙的眼神，低声私语。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轻蔑。她们无法理解，为何阮家那样清贵门第，会与这等毫无闺阁风范的将门女子联姻。
崔夫人自然也看到了谢清，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只将手臂更紧地挽住了身边的林婉儿。林婉儿感受到舅母的依赖，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柔顺体贴。
谢清对周遭的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浑不在意。她今日来，不过是给柳府一个面子，顺便……看看林婉儿又想搞什么名堂。见林婉儿那副小心翼翼讨好崔夫人的模样，她只觉得无趣又可笑。这建康贵女们的世界，在她看来，就像这精心修剪的梅林，美则美矣，却失了山野间那股子蓬勃自然的生命力。
赏梅至半，主人家柳夫人请大家移步暖阁，那里已备好了暖胃的热酒和精致的梅花形状点心。暖阁内地龙烧得暖和，熏香袅袅，与室外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众人按序落座，话题渐渐从梅花转向了各家琐事、儿女姻缘。林婉儿始终陪在崔夫人下首，斟酒布菜，言语温婉，将崔夫人伺候得妥帖周到，越发衬得独自坐在角落、自斟自饮的谢清形单影只，举止“粗鲁”。
一位与崔夫人交好的夫人笑着对崔夫人道：“还是婉儿这孩子贴心，知冷知热。不像有些人……”她话语未尽，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清的方向，其意不言自明。
崔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林婉儿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疼惜：“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反倒让我心疼。”
林婉儿适时地垂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声音微涩：“能陪伴舅母，是婉儿的福分。”
谢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端起酒杯，仰头饮尽。那酒是甜腻的果酒，不符合她的口味。她放下酒杯，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轻响，引得几道目光看来。她却只是站起身，对着主位的柳夫人随意一拱手：“柳夫人，酒足饭饱，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也不等回应，便径直转身，掀帘而出，将一室暖香与窃窃私语甩在身后。
室外冷风扑面，带着残存的梅香。谢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那股在暖阁里积攒的憋闷稍稍散去。她走到那株黄梅下，抬头看着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花朵，眼神锐利。
林婉儿，你就在那暖阁里，继续演你的戏吧。
而我，宁可在这冷风里，陪着这些不会说话的花。
她伸出手，这次没有捻花瓣，而是握住了梅枝，感受着那木质传来的、冰冷而坚韧的力量。
梅宴依旧在暖阁内继续，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看似平静的梅林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两位风格迥异、立场对立的女子，在这建康贵族圈的缩影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界限分明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