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郁离开后的第七日,钱塘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将天地洗刷得格外明净。雨歇后,空气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落叶的芬芳。我惦记着陈老先生的身体,前几日听郑先生提起,老先生大病初愈,精神虽好了些,但仍需静养。便让贾姨准备了些易克化的软糯糕点和一小罐她自己腌制的、清爽开胃的酱瓜,提着去了陈老先生的陋室。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的青苔被雨水浸润得愈发墨绿油亮。陈老先生果然坐在老槐树下那张破旧的石桌旁,身上披了件厚实的旧棉袍,正就着明亮的天光,慢悠悠地修补着一本散了线的《诗经》。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我,昏花的老眼里露出一丝温和。
“小小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和书页,声音比往日更显沙哑,却带着安然。
“先生安好。”我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贾姨做了些点心,让您换换口味。您身子可大安了?”
“劳你们惦记,老了,恢复得慢,但已无大碍。”他示意我坐下,目光落在我带来的食盒上,并未推辞,只淡淡道,“破费了。”
“先生教诲之恩,无以为报,些微吃食,不值什么。”我为他斟上一杯热水,看着他清癯的面容和枯瘦的手指,心中有些酸楚。学问如海,却困于这陋室病躯。
陈老先生慢慢吃了块糕点,喝了口水,才缓缓道:“前次与你说的《钱塘县记》中水利之事,你可有再思量?”
我连忙收敛心神,将这几日翻阅杂记、结合自己观察的一些粗浅想法说了出来:“学生愚见,钱塘水网交织,水利关乎漕运与民生。前朝修缮,多侧重于疏通主干,以利漕船。然学生观西湖与周边水系,若能在农闲时,组织民力,清淤疏浚周边支流小河,或可兼得灌溉之利,缓解局部旱涝。只是……此举耗费民力,需官府统筹,非易事。”
陈老先生静静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直到我说完,他才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能由古及今,由书及实,已属难得。知其难,而不止于空谈,更进一层。”他顿了顿,看着院中那口小小的水井,“为学之道,亦如治水。需有根底,如井之深泉;亦需流通,如渠之活水。死守章句,便是淤塞;空谈无根,便是泛滥。”
他这番话,再次与范先生、秋先生、慧觉师父的教诲隐隐呼应。我恭敬受教:“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听闻,你近日于音律舞蹈,亦多有进益?”陈老先生忽然转了话题,语气平和,并无责备之意。
我心中微凛,知道这些事瞒不过先生,老实答道:“是。随云娘子习琵琶,范先生习琴,秋先生习箫,近日……亦随白娘子学些舞步,强身健体之余,亦觉能抒怀明心。”
“嗯。”陈老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六艺之教,本就不脱礼乐射御书数。音律舞蹈,亦是修身养性之道。只是需记得,无论何种技艺,皆不可忘其‘根本’。乐之本在‘和’,舞之本在‘韵’,诗之本在‘志’。失了根本,便是玩物丧志。”
“是,小小明白。”我深知先生这是在敲打我,怕我沉溺技艺,忘了学问根本。
又在先生处坐了片刻,听他讲了些前朝逸闻,直到他面露倦色,我才起身告辞。
离开陈老先生的陋室,走在被雨水洗净的青石板路上,心中沉静而充实。先生的教诲如同定海神针,让我在拓展兴趣的同时,始终不忘学问的根基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