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云娘子翩然而至。她今日气色极好,眉宇间那抹常年萦绕的倦意仿佛被秋风吹散了些许,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更显清雅。
“小小,《幽兰操》已有小成,意境到了,只是细节处尚欠打磨。”她品了口我新沏的(根据考证,南朝已有初步炒青工艺,可用“新焙的绿茶”或具体如“剡溪茶”等当时可能存在的茶),开门见山,“今日,我们学《陌上桑》。”
我心中微喜。《陌上桑》乃汉魏古曲,属清商乐,旋律古朴悠扬,讲述罗敷女采桑的故事,既有田园意趣,又暗含风骨,是考验演奏者情韵表达的经典曲目。云娘子授此曲,正是对我近来心性成长的肯定。
她并未让我立刻执琵琶,而是先闭目凝神,缓缓描述:“此曲之妙,在‘朴’与‘韧’二字。起手要稳,如春日采桑,步履轻盈,音色需清亮圆润,指尖力道需恰到好处,过则失其柔,不及则失其骨……”
她的话语如同画笔,在我脑海中徐徐铺开一幅春日桑田、女子劳作的画面。待到亲自示范时,她的指尖在弦上揉、挑、轮、拂,时而是阳光明媚的欢快,时而是罗敷采桑的专注,时而是拒绝使君时的端庄与机敏,旋律在叙事与抒情间自如流转。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将那汉魏风骨与田野清气都留在了这小小的堂屋之中。
我沉浸在那古朴而充满生命力的意境里,半晌才回过神来,由衷叹服:“师父此曲,情韵皆备,小小叹服。”
云娘子微微摇头,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音乐之道,永无止境。此曲我弹了二十年,每次弹奏,仍觉罗敷如在眼前。”她将琵琶递给我,“你来试试开头几句,记住,莫求迅疾,先求其‘韵’。”
我依言屏息静气,回想她方才的讲解与示范,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弦上。初时难免生涩,对古曲的韵味把握不足,但在云娘子不时的点拨下——“此处轮指再轻盈些,似桑叶颤动”、“拂弦需有断劲,如罗敷掷地有声之语”、“心要稳,方能显其端庄”——渐渐地,手下流淌出的乐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汉魏的古朴与罗敷的灵秀。
正潜心琢磨间,院外街上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夹杂着马蹄声、呵斥声与路人避让的惊呼。那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快速经过西泠桥一带。
我的指法不由得一乱,一个按音显得突兀而生硬。
云娘子微微蹙眉,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随即淡然道:“红尘扰攘,与丝竹何干?心若不定,便是无声之时,亦弹不出真味。”她伸手,虚按在琴弦上,“继续。让乐音成为你的屏障,外物不侵。”
我赧然,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于指尖,将方才那段不够圆融的乐句,又细细地弹奏起来。说来也怪,当心神彻底沉入那古老的旋律之后,院外的喧嚣竟真的渐渐模糊、远去,最终只剩下琵琶琮琮,与自己的心跳声合在一处。
云娘子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待到日头偏西,课程方毕。送走云娘子后,贾姨才一边收拾茶具,一边似无意般提起:“方才外面闹哄哄的,听说是京里来了位什么巡察使,阵仗不小,直奔郡守府去了。”
我“嗯”了一声,心中了然。能让钱塘郡守如此郑重迎接的“京中巡察使”,除了奉命调查漕运案的阮郁,还能有谁?他果然在按部就班地推行他的棋局。
我将琵琶仔细收好,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想:明日,该去郑先生的书铺看看了,他上次说新到了一批前朝(指汉魏三国两晋)笔记,或许其中,能找到些关于钱塘风土的有趣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