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的最后一丝气力,都耗在了这几日。风是黏的,贴着皮肤,拂不去心头那点莫名的躁。蝉声也哑了,有气无力地拖着尾音,像熬干了的药渣。唯有院角那几丛晚玉簪,趁着夜色,拼力吐出些冷香,丝丝缕缕,混在溽热的空气里,反倒添了几分缠人的郁结。
云娘子之前所授的《幽兰操》,练了三四日,总不得法。指法是熟的,音也是准的,可落在弦上,就是少了那份空谷幽兰的孤清与自在。指腹按着冰凉的丝弦,心却像是被这天气蒸着,裹在一团湿棉絮里,透不过气。
“心不静。”我搁下琵琶,对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得朦胧的月亮,轻轻吐了口气。
贾姨在廊下打着扇,闻言抬头:“这天是燥人。明日我去买些新鲜莲蓬,剥了芯,合着冰糖炖了,最是清心。”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叮铃”一声脆响,极轻快,打破了夜的沉滞。旋即,白琯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便隔墙传来:“苏娘子,贾姨,还没歇下吧?”
话音未落,她人已如往常般,单手一撑,利落地坐在了墙头。今夜她只松松绾了个髻,穿着一身素纱夏衣,手里竟提着一小坛酒,另一只手的指尖还勾着两只粗糙的陶杯。
“刚从望江楼散场,得了半坛上好的梨花白,想着独饮无趣,便来叨扰了。”她晃了晃酒坛,银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响,眉眼在月色下显得格外鲜活,“这天闷得人心慌,喝一杯,疏散疏散?”
贾姨笑着摇头:“你们年轻人喝吧,我这把年纪,可禁不起这个。”说着,便起身去灶间寻些下酒的小菜。
白琯轻盈地跳下墙头,将酒坛和杯子放在石桌上,自顾自拍开泥封。一股清冽中带着微甜的酒香立刻逸散开来,冲淡了些许夜的沉闷。
“《幽兰操》?”她瞥了一眼我放在一旁的琵琶,挑眉,“这曲子最考较心境,你这会儿弹,怕是弦上都带着火气。”
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斟酒:“白娘子耳力过人。”
“跑江湖的,靠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将一杯酒推到我面前,自己先仰头饮了半杯,满足地喟叹一声,“痛快!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应酬自在多了。”
酒液入口,微辛,过后是绵长的回甘,确能驱散些胸中滞闷。
“今日在望江楼,又见着那位阮郎君了。”白琯忽然说道,语气随意,像在说一件寻常事,“他包了临湖最好的雅间,请的是梅溪散人和栖霞先生那几位名士。席间谈笑风生,诗词歌赋,金石古玩,无所不包,真真是风流蕴藉,羡煞旁人。”
我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白琯斜睨我一眼,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散席时,我正收拾家伙什,他身边那个叫玄墨的侍卫过来,客客气气地递给我一个锦囊,说‘我家公子赞白娘子琵琶剑舞,皆是绝技,一点心意,聊表欣赏’。”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个锦囊,倒在石桌上,竟是几片金叶子,在月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瞧,多体面。”她拈起一片金叶子,在指尖把玩,眼神里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嘲弄,“苏娘子,你说他这‘欣赏’,有几分是给我的琵琶,几分是给我的剑舞,又有几分……是给我这张偶然与你相似的脸?他们这样的人哪,看人就像看货架上的瓷器,贴了什么标签,便值什么价钱。今日觉得你这‘苏小小邻影’的标签新奇,便掷金一试,看看声响。”
我心头一跳,抬眼看她。她脸上依旧带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像是隔着一层冰。
“白娘子多心了。”我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
“是吗?”她将金叶子丢回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在这风月场中打滚,见过的贵人多了。似他这般,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也不是头一个。他们这种人,看我们,就像看笼中的雀儿,画上的花,喜欢的不是活物,是那份可供品评、把玩的‘意趣’。”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一旦失了这份‘意趣’,或是碍了眼,弃之如敝履,也是寻常。”
她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闷热夜晚的平静。我知道她说的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点醒我?
“多谢白娘子提点。”我轻声道。
她摆摆手,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提点什么,不过是看你我投缘,不想你……步某些人的后尘罢了。”她将酒饮尽,站起身,“酒喝完了,话也说完了,我也该走了。这金子,”她看了一眼石桌,“明日便拿去兑了,给班里的姐妹添几件冬衣,倒也实在。”
说罢,她再次利落地翻墙而去,红色的身影和清脆的铃音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淡淡的酒香,和石桌上几片冰冷的金叶子。
贾姨端着一碟盐煮毛豆出来,见只剩我一人,愣了愣:“白娘子走了?”
“嗯。”我点点头,将金叶子收起,“她留了些东西,让我明日帮她处置。”
贾姨没有多问,只将毛豆放下,絮叨着:“白娘子是个爽利人,就是心思重了些……你也别多想,喝了酒,早些歇着吧。”
我重新抱起琵琶,指尖拂过琴弦。《幽兰操》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这一次,少了几分之前的焦躁,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空谷幽兰,无人自芳。可若真无人见得,这芳华,又为谁而持守?
阮郁,他赠我歙石,喻我内蕴;赠我诗集,探我心境;如今又借白琯,示我以权势金银。他像是在下一盘棋,步步为营,将我看作那必须擒获的“势”。而他方才在望江楼与名士清谈,转眼又能对一乐伎掷金,这其中的收放自如,更显其心思深沉难测。
白琯看得分明,所以她警醒,也自伤。
那我呢?
指下的琴音渐渐沉静下来,不再追求那份孤高,而是融入了一丝夜色的包容与凉意。或许,真正的“幽兰”,并非立于虚无的空谷,而是生于现实的罅隙,在风雨侵扰中,依然故我。
月光透过窗棂,清清冷冷地洒在琴弦上。
我忽然觉得,这秋夜的燥热,似乎退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