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傍晚时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西湖上已是灯火璀璨。尤其是那艘巨大的“揽月舫”,三层楼阁,飞檐翘角,遍悬彩灯,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倒映在墨色的湖面上,宛如水上仙宫,将周遭的一切小画舫都比了下去。
老周头驾着油壁车,将我送至湖边专用的码头。贾姨陪我同来,她今日也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细布衣裳,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小,万事当心。”下车前,她再次低声叮嘱,目光扫过那气派非凡的画舫,忧色更重。
我握了握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深吸一口气,扶了扶发间那支素银嵌青玉的簪子,理了理身上月白底绣青莲纹的襦裙和同色披帛。这已是我能拿出最体面的行头,料子普通,但剪裁合身,绣工是贾姨花了心思的,洁净雅致,不至于在那种场合失了礼数。
踏上通往揽月舫的跳板,湖风带着水汽吹拂裙摆。早有周夫人府上衣着体面的侍女在舫前迎候。她们显然认得我,恭敬地引我入内。
一进入画舫主厅,眼前豁然开朗,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其内陈设之华丽依旧让我心下微讶。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四壁悬挂着名家字画,多宝格里陈设着古玩玉器,在灯烛映照下流光溢彩。厅内空间极大,已聚集了数十位宾客,男女分席而坐,皆是钱塘城中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官家眷属。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酒香、果香,以及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奢靡而浮华的气息。
我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去年诗会上见过的熟面孔投来的友善笑意。我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先至主位前,向今日的东道主周夫人行礼。
周夫人今日一身绛紫色团花锦袍,雍容华贵,见到我,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亲自虚扶了一下:“小小来了,快不必多礼。今日你可算是我们雅集的贵客,待会儿还要仰仗你的仙音呢。”她语气熟稔,显然记得我去年在她寿宴上的表现。
“夫人过誉了,小小尽力而为。”我谦逊道,目光快速扫过厅内。
几乎立刻,我便看到了那两个绝不可能忽视的身影。
阮郁和林婉儿。
他们坐在离主位不远,视野极佳的位置。阮郁依旧是那一身月白色常服,质地肉眼可见的考究,在这满室华彩中,反而因其素净而更显突出。他正与身旁一位年长的文士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清晰而从容,仿佛我的到来并未引起他丝毫注意。但我知道,以他的敏锐,恐怕在我踏入厅门的那一刻,便已了然。
而林婉儿,则像一颗刻意被打磨得璀璨夺目的宝石。她穿着一身樱草色绣百蝶穿花的云锦长裙,裙摆迤逦,发髻上珠翠环绕,流光溢彩,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她正与身旁几位穿着同样华贵的女眷言笑,姿态优雅,眼波流转间,尽显京华贵女的风范。在我看向她时,她的目光也恰好迎了上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热络、无比亲切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挚友。
“苏妹妹!”她竟起身迎了过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声音甜得发腻,“许久不见,妹妹风采更胜往昔!这身衣裳虽素净,穿在妹妹身上,倒也别有一番清雅韵味呢。”她话语热情,握着我的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道,那双含笑的眼睛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比较,以及一丝潜藏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我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冰凉的触感和那看似亲昵实则疏离的姿态。
“林小姐。”我微微屈膝,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语气平和淡然,“许久不见,您亦是光华照人。”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有些意外,那完美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更加灿烂:“妹妹还是这般客气。快入席吧,今日雅集,定当十分精彩。”她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我身后侍女抱着的琵琶上,笑意更深,“尤其期待妹妹的琵琶呢,想必……不会让众人失望。”最后几个字,带着若有似无的弦外之音。
我颔首致意,不再与她多言,由侍女引至安排好的席位。我的位置不算最核心,但也并非角落,能清晰地看到主厅大部分情形。
坐下后,我才得以更仔细地观察厅内。除了阮郁和林婉儿,还有几位生面孔格外引人注目。
一位是穿着石榴红胡服的少女,她并未像其他女眷那般端坐,而是有些随意地倚在窗边,好奇地打量着舫外夜景,眉眼间带着一股寻常闺秀没有的英气和灵动。她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气场沉稳,目光锐利,不似文人,倒像……军人?他们二人与这满堂的锦绣文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道风景。
另一位则是一位年纪更小些的少女,穿着浅碧色的衣裙,安静地坐在阮郁不远处,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期盼。她身旁坐着一位面带浮躁之气的年轻公子,衣着华贵,眼神却有些游移不定,也在打量我,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艳。
这几人,我都不认识。但看其气度坐席,绝非寻常人物。想必就是与阮郁、林婉儿一同从京城来的那几位了。
此外,我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王珩。他坐在一群文士之中,穿着朴素的青衫,正与梅溪散人低声交谈。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温和而鼓励的笑容,微微颔首。有熟识的友人在场,让我心中稍安。
雅集在周夫人的主持下正式开始。先是惯例的品茗、赏玩字画,接着便是才艺展示环节。几位钱塘本地的才子佳人依次上前,或吟诗,或作画,或抚琴,气氛融洽。
林婉儿果然按捺不住,在一位小姐弹罢古琴后,她便盈盈起身,向周夫人及众人施了一礼,声音娇柔:“婉儿不才,近日新习得一曲《幽兰操》,虽技艺粗浅,但感念此曲高洁,愿献丑一番,以娱诸位雅兴。”她选的曲子倒是符合魏晋风度,标榜自身清高。
她姿态优美地走到早已备好的琴案前,焚香净手,仪态无可挑剔。指尖落下,琴音流淌而出。平心而论,林婉儿的琴技是下过苦功的,指法娴熟,音准节奏皆无可指摘。《幽兰操》本就是表现空谷幽兰孤芳自赏的曲子,她弹来,倒也颇有几分清冷孤高的韵致。
厅内众人皆凝神静听,不时微微颔首。阮郁垂眸听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那位红衣少女似乎对琴曲兴趣不大,目光依旧更多地流连于窗外。她身旁的玄衣男子则坐姿笔挺,像是在执行护卫任务。那位碧衣少女听得认真,眼中流露出欣赏。她身旁的年轻公子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王珩亦是静静聆听,神色平静。
一曲终了,满座皆赞。
“林小姐琴艺高超,深得《幽兰》三昧!”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不愧是京华来的才女,果然不同凡响!”
林婉儿在众人的赞誉声中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得色,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周夫人笑着抚掌:“好好好!婉儿此曲,意境高远,技艺精湛,实乃今日雅集一大亮点。”她说着,目光转向我,语气愈发温和,“接下来,便有请我们钱塘的苏小小娘子,为大家弹奏一曲。小小娘子琵琶绝技,想必在座不少人都曾听闻,今日能得一闻,亦是耳福。”
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知道,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