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建康,阮府
春日的阮府,庭院深深,花木渐次繁盛。桃李争妍,玉兰亭亭,连回廊下那几缸睡莲都冒出了嫩绿的新叶。暖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却也吹不散某些角落暗自涌动的微妙气息。
这日晌后,阮老夫人歇了午觉起身,心情颇佳,便唤了林婉儿与谢阿蛮到跟前来陪侍说话,阮郁恰巧也在松鹤堂与祖母商议些家事。
林婉儿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身软烟罗的浅碧色襦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发髻间插着一支点翠蝴蝶簪,行动间蝶翅轻颤,流光溢彩。她手中捧着一卷刚抄好的《金刚经》,字迹娟秀工整,显然是下了苦功的。
“老夫人,”她声音柔婉,将经卷奉上,“婉儿近日闲来无事,为您抄录了一卷经文,祈愿您身体康健,福寿绵长。”她眼波流转,似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端坐的阮郁,脸颊微泛红晕。
阮老夫人接过经卷,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婉儿有心了,这字是越发进益了。”她转头对阮郁道,“郁儿,你瞧瞧,婉儿这孩子,不仅模样好,性子柔顺,这手字也是难得的工整。”
阮郁目光在那经卷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听不出什么情绪:“表妹费心了。”算是给了回应,却并无更多赞语。
林婉儿心中微感失落,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正欲再说些什么表现自己的孝心与才情,一个红色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蓬勃的朝气,正是谢阿蛮。
她手里没拿什么经卷字画,反而提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笼,里面装着几只色彩斑斓、叫声清脆的芙蓉鸟。
“老夫人!阮郁表哥!你们看!”谢阿蛮将鸟笼子往前一递,笑容灿烂如春日朝阳,“我今儿个在园子里逮着的,这鸟儿叫得可好听了!送给老夫人解闷儿!”
那几只鸟儿在笼中跳上跳下,啁啾不停,顿时给这素来沉静的松鹤堂带来了几分喧闹的生机。
阮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被那活泼的鸟儿吸引,笑道:“阿蛮丫头倒是有趣,这鸟儿确实精神。”
林婉儿看着那笼聒噪的鸟儿,再对比自己手中沉静雅致的经卷,只觉得谢阿蛮此举粗鄙不堪,生生破坏了方才高雅祥和的气氛。她忍不住轻声细语地“提醒”道:“阿蛮妹妹,老夫人素喜清静,这鸟儿虽有趣,叫声未免……喧哗了些,恐扰了老夫人休息。”
谢阿蛮最烦她这副动不动就“清静”、“体统”的论调,立刻眉毛一扬,反驳道:“林姐姐这话说的,老夫人整日待在屋里才闷得慌呢!听听鸟儿叫,看看它们蹦跳,心情好了,身子骨才更硬朗!难道都像林姐姐这般,捧着一卷死气沉沉的经书,才是孝顺?”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浑然不觉“死气沉沉”几个字已让林婉儿脸色发白。
“你……我抄录经文是为老夫人祈福,一片诚心,怎是死气沉沉?”林婉儿眼圈微红,看向阮郁,语带委屈,“表哥,你看阿蛮她……”
阮郁坐在一旁,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目光平静地掠过林婉儿泫然欲泣的脸,又看了看谢阿蛮那一脸“我说的是大实话”的坦荡神情,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地开口,却并非评判谁对谁错:
“祖母,孙儿觉得,抄经是静心,听鸟是怡情,各有其趣,都是孝心。”他一句话,将两人的行为都归为“孝心”,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其中的火药味,随即转向谢阿蛮,“阿蛮,鸟儿虽好,确实不宜久置室内。待会儿让下人挂在廊下,祖母想听时便能听到,可好?”
谢阿蛮对阮郁还是有几分敬重的,见他发了话,便也爽快点头:“好!听阮郁表哥的!”
林婉儿见阮郁并未偏袒自己,心中更是不忿,却又不敢表露,只得强笑着附和:“还是表哥想得周到。”
一场小小的风波,看似被阮郁三言两语化解。然而,接下来的“战火”却蔓延到了另一个领域。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阮老夫人兴致颇高,让丫鬟们在后园水榭摆了茶果,唤了几位小辈一同赏春。席间,不知怎地提起了音律。林婉儿心中一动,她自幼习琴,颇得名家指点,自觉在此道上能压谢阿蛮一头。
她柔声道:“老夫人,婉儿近日温习了一曲《幽兰操》,此曲源自孔子见兰生幽谷的典故,却不叹不逢时,反赞兰在幽境仍自芬芳的君子风骨,意境清远,愿弹奏一曲,请老夫人和表哥品鉴。”
阮老夫人含笑应允。
林婉儿净手焚香,于水榭中摆放的古琴前坐下。指尖拨动,琴音流淌而出。她琴技确实不俗,指法娴熟,音色清越,努力诠释着曲中那份孤高与哀婉。一曲终了,她微微喘息,面泛桃红,期待地望向阮郁。
阮郁点了点头:“表妹琴艺娴熟。”
林婉儿心中一喜。
然而,不等她这喜悦蔓延开,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嗑瓜子的谢阿蛮却打了个哈欠,直言不讳道:“这曲子好是好,就是听着太……太那个了!春天里万物复苏,花也开了,鸟也叫了,多热闹!弹这么伤感的曲子,跟这天气都不合拍了!”她说着,还用力指了指窗外一树开得正盛的桃花,仿佛在证明自己的观点。
林婉儿气得指尖发凉,她苦心营造的高雅意境,竟被谢阿蛮说成不合时宜?!这粗人懂什么古曲的深意!
“谢阿蛮!你……你懂什么音律!此曲意境深远,岂是你能领会?”她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我怎么不懂了?”谢阿蛮站起身,叉着腰,“好听就是好听,不好听就是不好听!我就觉得刚才那鸟儿叫,都比这曲子有精神!春天嘛,就该弹点……弹点让人高兴的!”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高雅曲名,只觉得气势不能输。
阮老夫人看着这两个针尖对麦芒的表姐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得打圆场:“好了好了,婉儿琴弹得雅致,阿蛮性子爽利,各有各的喜好。”她转头对阮郁道,“郁儿,你说是吧?”
阮郁目光扫过气得脸色发白的林婉儿,又看了看一脸理直气壮的谢阿蛮,端起茶杯,掩去唇角一丝极淡的弧度,语气依旧平稳:
“琴音抒怀,各有所感。祖母觉得悦耳便好。”
他依旧是那般不偏不倚,置身事外。但林婉儿却觉得,表哥那平静的目光深处,似乎藏着一丝对她过于计较、不懂变通的……无奈。
而谢阿蛮,得了老夫人一句“性子爽利”,自觉是夸奖,更是得意,觉得在与林婉儿的“斗争”中又胜了一筹。
春风依旧和暖,阮府后园的花依旧娇艳。只是这暗涌的波澜,恐怕短时间内,难以平息了。两位表小姐的“战争”,从晨起的“偶遇”,到请安时的“争宠”,再到才艺上的“较量”,已然成了阮府春日里一道“亮丽”而固定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