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七,钱塘,陈宅
连日的阴霾终于被一缕微弱的阳光刺破,光柱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投在室内,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尘埃。陈老先生的咳嗽声平缓了许多,虽仍带着痰音,却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拉扯。他靠在榻上,背后垫着贾姨新缝的软枕,身上盖着厚实的新被,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微弱的血气。
我正用小银匙,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他口中。他的吞咽依旧缓慢,但配合了许多。
“可以了。”他微微偏头,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放下药碗,递上温水给他漱口,再用软巾替他拭去嘴角的药渍。一套动作,几日下来已做得行云流水。
他闭目养神片刻,复又睁开,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度,良久,缓缓道:“这几日,耽误你功课了。”
“先生教诲,学业在心,不在案头。照料师长,亦是修行。”我平静回答,将药碗收拾到一旁。
他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情绪,目光转而望向窗外那方小小的、被阳光照亮的天井。“《松涛》……云娘子授你了?”
“是。云姨说,此曲重意不重技,需胸有丘壑。”
“胸有丘壑……”他重复了一遍,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极轻地敲了敲,仿佛在击打无形的节拍,“云娘子此言不虚。你如今,可摸到那‘丘壑’的边缘了?”
我默然。这几日的焦灼、守护、与外界的隔绝,以及此刻病房中这劫后余生般的宁静,种种心绪翻涌,又如何是区区“丘壑”二字可以概括?
“学生愚钝,只觉心湖纷乱,尚未能沉淀。”
“纷乱过后,方见真静。”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虚弱,反而有种穿透世事的清明,“急弦易断,缓调方能长久。你这几日,守的不仅是我的病,也是你自己的心。这‘静’字上的功夫,比弹十首《松涛》更紧要。”
我心头微震,垂首道:“学生受教。”
这时,院门外传来叩门声,以及王珩清朗的嗓音:“苏娘子可在?陈某先生今日可安好了?”
我起身,对先生道:“是王公子前来探望。”
先生阖上眼,只摆了摆手,示意我自去应付。
我走到院中,打开门。王珩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更显俊逸,手中提着一包药材和一卷书。阳光落在他身上,带着蓬勃的少年意气。
“王公子。”我敛衽一礼,并未让他入内,“先生刚服过药,精神不济,正在静养,不便见客。公子心意,小小代先生领受了。”
王珩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被关切取代:“无妨无妨,老先生安康最要紧。这是家中所藏川贝,于咳症有益。还有这卷《乐府古题要解》,我见娘子精研音律,或可供闲时一阅。”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怜惜,“娘子连日辛劳,清减了些,更要保重。”
他的关切直接而坦荡,如同这春日阳光,暖意融融。我接过药材和书卷,再次道谢:“公子厚赠,感激不尽。小小省得。”
他站在门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我身后寂静的院门,终究只是温和一笑:“那便不打扰先生静养了。娘子若有任何需助之处,万勿客气。”说罢,拱手告辞,转身离去,步履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与自信。
我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卷,纸质精良,墨香隐隐。王珩的追求,如同精心烹制的盛宴,色香味俱全,诚意拳拳。若在寻常,或许真会令人心动。
但此刻,我身后是尚未脱离险境的师长,指尖还残留着药汁的微苦气息,心中回荡着先生那句“纷乱过后,方见真静”。
我将药材交给贾姨处理,那卷《乐府古题要解》则与王珩上回送的诗集放在一处。它们只是书,是知识的载体,与赠书人无关。
回到先生榻前,他依旧闭目养神,仿佛从未被外间打扰。
我坐回窗边,重新拿起《松涛》曲谱。阳光落在纸面上,将墨迹照得清晰。我并未拨弦,只是指尖在膝上虚按,在心中默奏。
这一次,那苍劲的旋律似乎不再虚无缥缈。它与我守候的日夜、与先生粗重的呼吸、与窗外交替的雨雪风霜、与掌心残留的炭火温度,渐渐融合。
弦外之音,不在指尖,而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