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二,晨。
雨歇云散,朝阳初升,将昨夜积下的水洼照得粼粼生光。院中那棵老枇杷树的枝桠上,水珠犹自滴答,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洗净后的清新气息。
我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并未急于动笔回信。陈老先生昨日的话语犹在耳畔,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然平复,留下的却是湖底愈加清晰的景象。阮郁的信,像一面镜子,照见的不仅是他那不动声色的试探与衡量,更照见了我自己此刻的心境——平静,且清醒。
贾姨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豆粥,见我对着铺开的素笺出神,轻声问道:“可是在想如何回信?”
我点点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粥碗:“阮公子信写得客气,我这回信,也需得体才好。”
贾姨叹了口气:“京城贵人,心思深。小小,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莫要想太多。”
“我晓得,贾姨。”我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是啊,过好自己的日子。无论是阮郁看似关切的“提醒”,还是王珩毫不掩饰的欣赏,于我而言,都如同这窗外拂过的微风,感受到了,便也过去了。我的根,深扎在这西泠桥畔的泥土里,我的世界,由诗书、音律、师长友朋与这寻常烟火气构成,无需依附任何人的目光而存在。
待到粥凉了些,我慢慢用完早膳,净手,重新于案前坐下。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细细研磨开来,墨香沉静。我提笔蘸墨,笔尖在砚台上轻轻理顺,略一沉吟,落笔时心中已是一片澄明:
“阮公子台鉴:惠书奉悉,甚感盛意。钱塘春浅,湖山寂寥,辱承挂念,愧不敢当。诗会不过偶聚,联句亦是游戏,岂敢当‘独标高格’之誉?公子谬赞,徒增汗颜。《世说》妙语,发人深省;市集偶谈,亦是有缘。江南虽暖,然春寒侵骨,承蒙关怀,自当谨记加衣。王氏清名,素有耳闻。妾本微末,交友但求志趣相投,坦诚相见,门第高低,非所虑也。江南路远,京华春深,遥祝公子诸事顺遂,鹏程万里。苏小小谨复。”
我一气呵成,写罢搁笔,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封回信,语气恭谨,却并不卑微。我感谢了他的问候,谦逊地回应了关于诗会的赞誉,提及共同的回忆以示不忘,关心之语也礼貌回应。对于他最在意的“王氏”与“交友”之论,我明确表达了“交友但求志趣相投,坦诚相见,门第高低,非所虑也”的态度。这既是对他“贵在知心”的呼应,更是我自身立场的宣告——我苏小小交朋友,看的是品性才学,而非家世门楣。最后,以寻常的祝福作结,不远不近,恰如其分。
我将信纸吹干,小心封好,唤来老周头,嘱他寻个稳妥的驿使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的琐事。阮郁收到这封信会作何想,是觉得我识趣,还是觉得我冥顽?那都是他的事了。我已表明了我的态度,在我的尺度之内,尽了礼数,便已足够。
午后,我依着前两日的计划,带上贾姨新做的几样软糯点心,前去探望陈老先生。
先生的咳嗽似乎并未好转,反而更重了些。我到他陋室时,他正披着旧袍,坐在院中晒太阳,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在看,只是望着远处出神,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先生。”我轻声唤道,将点心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您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陈老先生回过神,见是我,微微颔首:“劳你记挂,老样子。”他目光落在我脸上,顿了顿,问道,“信,回了?”
“回了。”我平静答道,并未多说。
他看着我,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随即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了就好。心思清明,方能行稳致远。”
我陪先生坐了一会儿,看着他勉强用了半块点心,又喝了盏我带来的热茶。期间他又断断续续咳了几次,每次咳嗽,那单薄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让人看着心揪。
“先生,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我忍不住再次劝道,“拖久了总是不好。”
陈老先生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淡:“不必兴师动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这般说,我知再劝无用,只得将担忧压在心底,想着明日再去云娘子或梅溪先生处问问,看有无相识的、医术高明的郎中。
离开陈宅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我独自走在回西泠小院的青石板路上,身影被拉得细长。
阮郁的信,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曾激起细微的涟漪,但湖水深沉,很快便恢复了平静。陈先生的病情,却像湖底悄然蔓延的暗流,更让我心生牵挂。
人生的际遇便是如此,有些看似重大的波澜,实则轻如鸿毛;有些细微的牵绊,却重如泰山。
我抬头,望见小院中那棵枇杷树在暮色中静默的轮廓,贾姨大概已经点亮了灶间的灯火,温暖的饭香或许正袅袅飘出。
脚下的路,清晰而坚实。无论是京华的尺素,还是师长的病榻,都只是这条路上的风景。
而我,只需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