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阮府,书房。
暮色将最后的天光吞噬,书房内未点灯,昏暗如同浓墨浸染。檐角残阳漏进两缕微光,落在案头卷册上,转瞬便被夜色揉碎。阮郁静坐于紫檀木书案后,指尖在微凉的案面上规律轻叩,听着玄墨呈上钱塘密报。
“……新春诗会,苏氏与吴郡王珩联句,颇得赞誉,梅溪散人评曰‘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
阮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无声晕开。他放下笔,将那张废纸随手团起。
倒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以苏小小的才情,在钱塘那样的地方引人注目实属正常。王珩此人他略有耳闻,吴郡王氏的子弟,才学尚可,性情疏狂,会欣赏苏小小这般女子并不令人意外。
他想起离开钱塘前最后一次见她。市集上抱着粗陶罐的专注模样,拙器斋外那句“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女子,通透得不似寻常闺阁。
一丝极淡的失落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心湖,随即消散。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离开钱塘的那一刻起,就知他与她注定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乌衣巷的阮氏嫡子与西泠桥边的孤女,中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这样也好。他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歙砚的纹路。两个女子相依为命终究不易,若她真能与王珩结缘,未必不是一条出路。王氏虽不及阮家显赫,在江南也是清贵门第,足以让她安稳度日。
只是……王珩的家族,当真能接纳她这样的出身吗?这个念头让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江南世家最重门第,苏小小虽才情出众,终究身世单薄。若王珩只是少年意气……
“备纸墨。”他忽然开口。
侍立在阴影中的玄墨无声地呈上素笺。阮郁执笔蘸墨,略一沉吟,落笔时已是一派云淡风轻:
“苏娘子妆次:见字如晤。倏忽别后,江南春信想已渐浓。闻钱塘诗坛盛况,雅士云集,君之清才,必能独标高格,不负湖山灵秀。近日偶翻《世说》,见‘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句,忽忆去岁冬,与君偶遇于市集,论及陶罐古拙之趣,言犹在耳。江南地暖,然春寒料峭,望善自珍摄加餐。又及:吴郡王氏门风清肃,素有声望。然交友之道,贵在知心。江南路远,望君慧眼识人,一切顺遂。阮郁谨启。”
他写完,待墨迹干透,仔细封好。这封信写得恰到好处——以故交的身份问候近况,提及共同的回忆,最后那句关于王珩家风的询问,既显出关心,又不至逾矩。
“遣人送去钱塘,不必急。”他将信递给玄墨,语气平静如常。
窗外交错的更鼓声传来,已是戌时三刻。阮郁起身,准备更衣赴一场兵部尚书的夜宴。经过窗边时,他无意间瞥见案头那方苏小小在钱塘市集上多看了两眼的歙砚——离京前他让玄墨买下,带回京城把玩了几日。
砚台温润的触感还在指尖,但他已不再想起钱塘那个卖砚的摊主,也不再想起那个曾在砚前驻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