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湿寒冷之后,难得迎来了一个干爽的晴日。天光虽不烈,却澄澈明净,照在人身上,带着几分冬日特有的、薄脆的暖意。屋檐下前几日结的冰凌,正滴滴答答地化着水,敲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贾姨一边将受潮的被褥抱到院中晾晒,一边絮叨着:“这鬼天气总算见着点日头了!再闷下去,人都要发霉了。”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眼看就要到腊月了,年关总要添置些新物件。灶间的铁锅用了这些年,补了又补,也该换口新的了。还有油盐酱醋,也得备齐整些。”
我正坐在廊下,就着日光翻阅一本前朝杂记,闻言抬起头。目光掠过贾姨鬓角新添的几丝白发,和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指节略粗、布满细痕的手,心中微微一动。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贾姨用她并不宽阔的肩背,为我撑起了这片安宁的天地。她从不言苦,将最好的都留给我,自己却总是能将就便将就。
前些时日,我为人誊抄书稿、偶作诗文所得的“润笔”积攒了一些,虽不丰厚,但购置一口新锅、一些年货应是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我似乎已许久未曾好好看看这座我栖身的钱塘城,感受那市井坊间的鲜活气息了。整日不是在小院读书习字,便是往返于师长处受教,或是在某些不得不参与的场合应对酬酢,倒像是与这真实的人间烟火隔了一层。
“贾姨,”我合上书卷,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轻快,“今日天气好,我正好也想出去走走。不如便由我去市集采买吧?您在家好好歇息一日。”
贾姨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市集上人多眼杂,你一个姑娘家……”
“无妨的,”我挽住她的胳膊,柔声道,“就让周叔驾车送我去,只在常去的几家店铺采买,不去那等喧闹之处。我也许久未出门走动,正好看看街景,透透气。” 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再说,我也想亲自为您挑些东西。您总是什么都省着用,这次便听我的,可好?”
贾姨看着我坚持的眼神,又听我说得在理,终是叹了口气,眼中却带着暖意:“你这孩子……罢了,你去便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搁。银钱带够,看到什么喜欢的,也给自己添置些。” 她细细嘱咐了要买的东西,又不忘叮嘱老周头跟紧些。
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半旧棉裙,披上那件唯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素面斗篷,我将银钱仔细收好,便乘着老周头的油壁车出了门。
车轮碾过湿润的石板路,发出熟悉的辘辘声响。我轻轻掀起车窗薄纱的一角,久违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书铺的墨香,也不同于湖山的清冷,这是独属于人间烟火的、鲜活而生动的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息:刚出笼的蒸饼带着麦芽的甜香,热气腾腾;旁边摊子上油炸桧(油条)在滚油中滋滋作响,焦香诱人;有店家在熬煮肉骨汤,浓郁的香气随风飘散;混杂着冬日里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煤炭气的味道,还有行人身上沾染的、淡淡的皂角与阳光的气息。各种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骡马的响鼻声……交织成一曲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乐章。
我让老周头将车停在街口,自己步行进入这熙攘的人流。先去铁匠铺定了一口厚实的新铁锅,约好稍后送来;又去杂货铺称了盐、打了醋、买了酱,看着伙计用油纸包好,麻绳系紧。这些琐碎的采买,于我却有种新奇而踏实的感觉。
正行走间,目光被一个卖女子用品的杂货摊吸引。摊子上摆着各式木梳、篦子、头绳,还有针线荷包等物。我一眼看中了一把黄杨木梳,木质细腻,梳齿均匀,梳背上还雕着简洁的缠枝莲纹,看着便觉顺手。贾姨那把用了多年的旧木梳,齿都已稀疏了。
“老丈,这把梳子怎么卖?”我拿起木梳,轻声问道。
付了钱,将木梳小心收入怀中,想象着贾姨用时的样子,唇角不禁微微扬起。正准备转身去寻老周头,目光却不经意瞥见不远处一个略显特殊的摊位。那摊主是个穿着落魄文士袍的中年人,面前铺着一块旧蓝布,上面零散放着几件古旧的器物——一方缺角的砚台,几枚生锈的铜钱,还有一只色泽沉暗、沾满泥污的陶罐。
那陶罐造型古拙,短颈、鼓腹、平底,器身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刻划痕迹,被摊主随意地放在角落,与那些杂物混在一起。我本欲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并非源于林晓的记忆,更像是……一种对“古物”本身的直觉。我跟随陈老先生读书,耳濡目染,对金石文字、古器形制也略有涉猎。
鬼使神差地,我走近了些,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只陶罐上。
“这位小娘子,可是看上什么了?”那落魄文士见有客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我并未直接回答,只伸出指尖,虚虚拂过陶罐腹部那被泥垢覆盖的刻痕,轻声问道:“敢问先生,此物……从何而来?”
摊主似乎有些意外我对这不起眼的罐子感兴趣,随口道:“哦,这个啊,城外清理旧河道时挖出来的,看着有些年头,就顺手捡来了。小娘子若喜欢,给二十文钱拿走便是。”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的嗓音自身侧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
“哦?清理河道所得?看这形制,倒有几分汉魏遗风。”
我心中微凛,转过头,只见阮郁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他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寻常儒生棉袍,腰间系着同色丝绦,未佩玉饰,手中亦未执马鞭,仿佛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普通文士。然而,那通身的气度与那双含笑的、洞察力极强的眼眸,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他对我拱手一礼,笑容温润如常:“苏娘子,真巧。”
我起身,敛衽还礼:“阮公子。” 心中警惕顿生,面上却不动声色。在这市井之中“偶遇”他,比在书铺更令人意外。
阮郁的目光已重新落回那陶罐上,他并未上手,只微微俯身,仔细端详了片刻,尤其是罐颈与腹部的衔接处,以及那模糊的刻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看向我,语气带着真正的探究意味:“苏娘子似乎对此物颇有兴趣?莫非……看出了什么不凡之处?”
那摊主见状,也来了精神,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我知瞒不过他,亦无需隐瞒,便坦然道:“不凡不敢当。只是觉得此罐形制古拙,非近世之物。尤其这颈腹之处,过渡圆润自然,肩部线条……似与常见唐罐不同。” 我斟酌着词句,未敢将心中那“或更早”的猜测宣之于口,毕竟缺乏实证。
阮郁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点了点头:“娘子好眼力。此罐之肩部微耸,下腹缓收,平底无釉,胎质看似粗松,实则坚硬,确与后世丰腴圆润之风大相径庭。更关键者……” 他伸手指向那被泥垢覆盖的刻痕,“若清理干净,此处或可见‘弦纹’或‘水波纹’,乃是汉魏时期常见装饰。且这罐身泥污中隐隐透出的土腥气,带着深埋地下的阴湿,非是仿造能做旧得出的。”
他这番分析,比我更为精准透彻,不仅看形制,更察胎质、辨土沁,俨然是行家里手。我心中亦是一动,没想到他于此道竟有如此造诣。
那摊主听得云里雾里,但见我们说得头头是道,立刻改口:“既是古物,那……那得五十文!不,一百文!”
阮郁闻言,不由莞尔,却并未与摊主计较,而是看向我,目光清亮:“看来此物与娘子有缘。在下亦只是略通皮毛,不敢妄断。不过,若娘子信得过,买下此罐,寻一稳妥之人清理辨识,或可一探究竟,亦是一桩雅事。”
他这话,既全了我的兴致,又避开了当场断代的尴尬,还将选择权交回了我手中,分寸拿捏得极好。
我看着那其貌不扬的陶罐,又看了看阮郁那看似真诚的目光,心中权衡。一百文于我而言,并非小数目,几乎是我此次带出采买余下的所有。但……若真如我们所料,此物或许不值多少钱,却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见证。更重要的是,我不愿在阮郁面前露怯。
“便依老丈所言,一百文。”我取出钱袋,数出钱币,递给那喜笑颜开的摊主。
将陶罐小心接过,用随身带的旧布包好,抱在怀中。那沉甸甸的触感,不仅来自陶罐本身,更来自一种与遥远过去产生联结的奇异感受。
阮郁一直在一旁静静看着,此刻方笑道:“苏娘子慧眼独具,魄力亦是不凡。这市井之中,果然藏龙卧虎,趣味无穷。” 他目光扫过我手中提着的油盐酱醋等物,语气自然地问道:“娘子今日是来采买?可还缺些什么?前方有家茶楼,点心尚可,不如由在下做东,请娘子小坐片刻,也算为这‘偶得古器’庆贺一番?”
他再次发出邀请,姿态比在书铺时更为随意,也更为难拒。我抱着冰凉的陶罐,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阮郁那看似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知道今日这场“偶遇”,恐怕不会就此轻易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