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弦被汗水浸得有些涩手。
午后最酷热的时辰,连风都凝滞了。我抱着琵琶坐在廊下阴影里,指尖在弦上反复摸索着《雨荷》的旋律。这曲子本是清凉之音,可在这闷得如同蒸笼的午后奏来,总觉少了些什么。
“太静了。”我轻叹一声,指尖停在弦上。
云娘子前日点拨的话还在耳畔:“不是曲子要变,是你的心要变。”可心该如何变?我闭目凝神,试图捕捉那份“自在”。
院中老枇杷树的叶子纹丝不动,蝉鸣却一阵高过一阵,嘶哑着将暑气推向顶点。空气黏稠得能攥出水来,连呼吸都带着重量。我重新拨动琴弦,这次不再刻意追求雨丝的清凉,而是放任指尖流淌出盛夏的燥热——那是一种饱满的、几乎要胀破的生机。
弦音变得浓烈起来,不再是细雨润荷的轻柔,而是烈日下荷叶翻卷的蓬勃。轮指急急落下,似骤雨打荷,又似热风穿林。可太过激昂,又失了荷的韵致。
正沉吟间,一滴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恰好落在琴弦上,“啪”的一声轻响。我怔了怔,忽然笑了。
何必执着于雨或晴?荷之精神,本就在于无论晴雨,皆能安然。我重新调整呼吸,指尖力道放缓,让弦音在浓烈与清雅之间找到平衡——既有夏日的炽烈,又有荷自身的沉静。
这一次,音色终于对了。
不知何时起了风,先是极轻的,拂动廊下悬挂的竹帘,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接着,西边的天色暗了下来,浓云如墨,层层堆叠。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像是蒙着厚布的鼓。
我放下琵琶,走到院中。风越来越大,枇杷树叶哗啦啦地翻动着银白的背面。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混着草木被炙烤后终于等来甘霖的狂喜。
第一滴雨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接着,雨点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像是万千珍珠同时倾泻。暑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一寸寸打压下去,清凉从地底深处蒸腾而起。
我立在檐下,伸手接住飞溅的雨珠。那凉意顺着指尖直达心底,与方才琵琶弦上的顿悟悄然重合。
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一刻钟,雨势渐收,云开日出。西斜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湿漉漉的庭院照得发亮。枇杷树的叶子被洗得碧绿如玉,水珠沿着叶尖滴落,每一滴都映着夕阳的光。
我忽然想起西湖的荷。雨后初霁,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按捺不住。我撑了伞,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西泠桥走去。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湖水微腥的气息。路边草丛里有萤火虫已经开始闪烁,明明灭灭,像是落了一地的星子。
站在西泠桥上望去,果然是一幅绝美的画卷。满湖的荷叶上滚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荷花经了这一场雨的洗礼,更显得娇艳欲滴,有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宛若美人垂泪。已谢的花蕊处,小小的莲蓬初现雏形,嫩黄可爱。
“盛极而衰,衰而复生。”我扶着桥栏,轻声自语。
荷花从盛放到结子,不过是短短一个夏日的事。可它从不迟疑,该开时便尽情地开,该谢时便从容地谢,待来年又是一池新绿。这其中的坦然,比起人类的诸多纠结,不知洒脱多少。
我想起前世读过的句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生而为人,终究是有所牵挂的。只是这牵挂,不该成为负累,而应是如这荷一般,该开时开,该落时落,不执着,不强求。
回到小院时,天已擦黑。贾姨点了灯,正在厨房熬绿豆汤。见我回来,笑道:“又去看荷了?快来尝尝,刚镇好的。”
井水里镇过的绿豆汤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带走最后一丝暑气。我忽然心有所感,取来纸笔,就着灯光写下:
“骤雨初收夕照斜,荷珠滚碎满湖霞。
莲心已结千丝络,不向秋风怨岁华。”
写罢,自己看着,不觉微笑。这一日,从琵琶到荷塘,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自在”。心若自在,则无论弦上清风,还是心上荷香,都是圆满。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像这夏日一样,从容不迫。